初秋的风带着御花园里郁金花的淡香，掠过凝香斋的雕花窗棂时，雪嫣红正用银匙舀起一勺琥珀色的膏体，往白瓷碟里轻放。碟中铺着层晒干的甘草末，是她今早按《千金方》记载炮制的——甘草需经蜜炙三日，再与蔷薇露同煮，浓缩成膏，既能调和胭脂，又能解轻毒，此刻她正试验着将其混入“蜜沉沉”胭脂，想让膏体更润些。
“坊主，宫里来人了！”青黛捧着个明黄色的锦盒冲进后院，语气里带着急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张嬷嬷，说请您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还特意嘱咐要带上您新做的‘郁金脂’。”
雪嫣红手中的银匙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那罐“郁金脂”上——那是前日按古法复刻的宫廷妆品，用郁金块磨成细粉，加红花汁、蜂蜜按五比三比二的比例调和，再入瓷罐密封七日，开罐时满室都是郁金的清苦混着蜜香，涂在颊上是暖融融的蜜蜡色，最衬初秋的素色衣衫。“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要郁金脂？”她心里犯疑，却还是迅速将甘草膏装进小巧的银盒，与郁金脂一同放进锦匣，“青黛，你守好铺子，我去去就回。”
随张嬷嬷入宫的马车里，雪嫣红才从嬷嬷口中摸清缘由。原来近日后宫盛行“郁金妆”，淑妃娘娘尤爱此妆，每日晨起都要涂郁金脂，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剔透，连陛下都多去了淑妃宫中小坐。可前日淑妃突然头晕目眩，面色却比往常更红嫩，太医院诊脉只说是“气血过盛”，开了些清心的方子，却不见好转。皇后怕其中有蹊跷，又听闻凝香斋的雪坊主精通古法胭脂，还懂些原料药性，便特意召她入宫，想让她看看那郁金脂是否有问题。
“嬷嬷可知，淑妃娘娘用的郁金脂，是宫中尚食局所制，还是外间采买的？”雪嫣红轻声问道。
张嬷嬷叹了口气，撩开车帘一角，露出窗外掠过的宫墙：“原是尚食局做的，可上月贵妃娘娘赏了淑妃一匣‘秘制郁金脂’，说加了西域的蜜，更润些。淑妃用了那匣子后，才渐渐有了头晕的症状，可她性子软，又怕贵妃不快，便没敢声张。”
雪嫣红心中一沉——郁金本身性平，有行气解郁之效，寻常与胭脂调和绝不会致病，但若混入了其他毒物，就难说了。她指尖摩挲着锦匣里的银盒，里面的甘草膏此刻倒成了定心丸——甘草能解百药毒，若是真有问题，或许能派上用场。
马车停在长春宫前时，宫门口已候着几个宫女，领路的宫女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正是淑妃日常用的郁金脂。雪嫣红随张嬷嬷走进内殿，见皇后端坐在上，一身酱色绣团花的宫装，气质端庄；下首坐着位穿水绿宫装的女子，面色透着不自然的潮红，眉眼间带着倦意，想来便是淑妃。
“民女雪嫣红，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雪嫣红屈膝行礼，目光却悄悄扫过淑妃的脸颊——她颊上的郁金妆晕染得极匀，蜜蜡色的胭脂从颧骨延伸到耳后，瞧着确实精致，可仔细看，能发现她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是中毒的征兆。
皇后抬手让她起身，指了指案上的漆盒：“雪坊主，你且看看这郁金脂，是否与寻常的不同。近日淑妃身子不适，太医院查不出缘由，哀家想着，或许是这胭脂原料有问题。”
雪嫣红走上前，打开漆盒，一股浓郁的蜜香扑面而来，盖过了郁金本身的清苦。她用银簪挑了点胭脂膏，放在鼻尖轻嗅——除了郁金、红花、蜂蜜的味道，还藏着一丝极淡的甜腥气，转瞬即逝。她心头一动，将胭脂膏涂在指尖，轻轻揉搓，又取过一旁的银匙，将胭脂膏刮下少许，放在烛火旁烘烤。
片刻后，烘烤的胭脂膏冒出一缕淡青色的烟，那股甜腥气更明显了。淑妃忽然捂着心口咳嗽起来，脸色愈发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皇后连忙让宫女递上温水，语气里带着担忧：“你看，每次用了这胭脂，她都是这样。”
雪嫣红放下银匙，正色道：“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这郁金脂里，掺了夹竹桃汁。”
“夹竹桃？”皇后脸色一变，“那不是有毒的花吗？怎么会出现在胭脂里？”
“正是。”雪嫣红点头，取过自己带来的锦匣，打开里面的郁金脂，“民女做的郁金脂，只用郁金、红花、蜂蜜，烘烤时只会有蜜香，绝不会冒青烟。夹竹桃的花叶有毒，若取其汁混入胭脂，初用会让人面色潮红，看着气色极好，可长期使用，会导致头晕、心悸，严重时还会危及性命。方才那甜腥气，正是夹竹桃汁的味道，被浓郁的蜜香掩盖了，不仔细分辨很难察觉。”
淑妃听得脸色发白，握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难怪……难怪我近日总觉得心口发闷，夜里也睡不安稳。那贵妃姐姐送的胭脂，我还当是好意……”
皇后皱紧眉头，语气带着怒意：“贵妃也太放肆了！竟敢在胭脂里动手脚，谋害嫔妃！”她转向雪嫣红，“雪坊主，可有法子缓解淑妃的症状？”
雪嫣红连忙取出那个银盒，打开里面的甘草膏：“娘娘莫急，这是民女按古法做的甘草膏，用蜜炙甘草与蔷薇露同煮而成。《本草纲目》记载，甘草能解百药毒，尤其是这种植物毒素，取少许用温水送服，再用甘草膏轻轻涂抹在涂过郁金脂的皮肤处，能缓解不适。”
淑妃连忙让宫女取来温水，雪嫣红倒出半茶匙甘草膏，溶于水中。淑妃喝下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觉得心口的闷意消散了些，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感激地看着雪嫣红：“多谢雪坊主，若不是你，我恐怕还蒙在鼓里。”
皇后也松了口气，对雪嫣红道：“多亏了你精通古法胭脂，还懂药性，不然淑妃的身子不知要被折腾到何时。今日之事，哀家会禀明陛下，还淑妃一个公道。”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贵妃心思深沉，怕是不会轻易承认。雪坊主，你能否再做些郁金脂，明日陛下要在御花园设宴，贵妃定会借机用郁金妆争宠，咱们正好将计就计，揭穿她的计谋。”
雪嫣红点头应下：“民女遵命。明日赴宴前，民女会带两匣郁金脂，一匣是寻常的，一匣掺了少许甘草膏，既能让妆容好看，又能防着贵妃再动手脚。”
离开长春宫时，雪嫣红刚走到宫门口，就见一个玄色身影站在槐树下，正是慕容云海。他穿着件绣暗纹的常服，腰间系着玉带，见她出来，快步走上前：“听说你入宫了，担心你出事，便过来看看。”
“我没事。”雪嫣红笑了笑，将刚才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没想到后宫竟也这般复杂，一盒胭脂里都藏着毒计。”
慕容云海眉头微蹙：“贵妃是丞相的女儿，向来骄纵，之前就因陛下宠爱淑妃，多次找淑妃的麻烦。这次在胭脂里下毒，怕是想让淑妃身子垮掉，好独占圣宠。明日御花园的宴，你要多加小心，贵妃若知道是你识破了她的计谋，定会迁怒于你。”
“我知道。”雪嫣红摸了摸锦匣里的甘草膏，“不过有这个在，还有皇后娘娘做主，应该不会有事。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从父皇那里过来，商议通州码头埋伏逆党的事。”慕容云海说着，从怀中取出个小巧的木盒，递给她，“这里面是西域的蜜，比咱们这儿的更纯，你做郁金脂时用得上。明日赴宴，我会在御花园的角落候着，若有异动，你就往东边的假山走，我会接应你。”
雪嫣红接过木盒，指尖触到他的掌心，温温的。她抬头看向他，见他眼底满是关切，心里像被暖流浸过：“多谢你，慕容云海。”
他笑了笑，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跟我还客气什么。快些回凝香斋吧，明日还要早起做郁金脂。”
回到凝香斋时，已是暮色四合。雪嫣红立刻动手准备材料，将慕容云海送的西域蜜倒进瓷碗，又取来新磨的郁金粉、晒干的红花，按比例调和。青黛在一旁帮忙，见她用的蜜格外香甜，好奇地问：“坊主，这蜜是哪儿来的？比咱们平时用的好太多了。”
雪嫣红脸上泛起微红，低头搅拌着胭脂膏：“是……是一位朋友送的，说加在郁金脂里，更润些。”
青黛眨了眨眼，露出了然的笑容：“原来是那位慕容公子送的呀？前几日他来铺子里，还问您喜欢什么蜜呢。”
雪嫣红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搅拌的速度。烛火下，胭脂膏渐渐变成了温润的蜜蜡色，散发着郁金的清苦与蜜的香甜，没有一丝杂味。她将胭脂膏分成两份，一份装入普通的白瓷盒，另一份加入少许甘草膏，搅拌均匀后，装入描金的锦盒——这盒是给淑妃用的，既能保持郁金妆的精致，又能防着贵妃再下毒。
第二日清晨，雪嫣红带着两箱郁金脂入宫，先去了长春宫。淑妃用了加了甘草膏的郁金脂，脸色恢复了红润，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不自然的潮红，看着气色极好。皇后见了，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瞧着，才是正常的模样。今日宴上，你就用这盒胭脂，看贵妃还有什么花样。”
御花园的宴设在澄瑞亭，亭外摆满了盛开的郁金花，金黄的花朵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陛下坐在主位，皇后陪在一旁；贵妃穿着一身正红绣凤凰的宫装，颊上涂着浓艳的郁金妆，蜜蜡色的胭脂衬得她肤色雪白，一眼望去极为夺目；淑妃坐在下首，水绿宫装配着淡雅的郁金妆，气质温婉，与贵妃形成鲜明对比。
雪嫣红作为“特邀”的妆造师，站在亭边，随时等候传唤。她目光扫过贵妃身边的宫女，见那宫女手中捧着个漆盒，与昨日淑妃用的极为相似，心里便有了数。
宴至中途，贵妃起身敬酒，走到淑妃面前时，故意笑道：“妹妹今日的郁金妆瞧着有些淡，不如用我这盒‘秘制郁金脂’，加了西域的蜜，更衬妹妹的肤色。”说着，便让宫女将漆盒递过去。
淑妃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刚想推辞，皇后却开口道：“贵妃有心了，不过淑妃今日用的是雪坊主新做的郁金脂，说是加了甘草膏，能润肤呢。雪坊主，不如你也给贵妃试试你的郁金脂，让她也尝尝鲜？”
雪嫣红连忙上前，打开带来的白瓷盒，用银簪挑了点胭脂膏：“贵妃娘娘，民女这郁金脂，只用郁金、红花、西域蜜调和，无任何杂味，您若不嫌弃，民女帮您补补妆？”
贵妃脸色微变，却不好推辞，只能强笑道：“也好，便试试你的手艺。”
雪嫣红走上前，将胭脂膏轻轻涂在贵妃的颊边，指尖故意在她原有的胭脂上多蹭了蹭——她早已在指甲缝里藏了少许甘草膏，若贵妃的胭脂里真有夹竹桃汁，甘草膏与之接触，会泛起淡淡的青色。
果然，不过片刻，贵妃颊上的胭脂就透出一丝青气，与蜜蜡色的底色混合，显得格外怪异。陛下皱了皱眉：“贵妃，你这胭脂怎么回事？怎么泛青了？”
贵妃慌了神，连忙用帕子去擦，可那青色却越擦越明显。雪嫣红适时开口：“陛下，这青色，是夹竹桃汁与甘草膏接触后的反应。前日淑妃娘娘用的郁金脂里，就掺了夹竹桃汁，导致娘娘头晕心悸；今日贵妃娘娘的胭脂里，想必也掺了同样的东西，不然不会与民女的甘草膏起反应。”
陛下脸色一沉，看向贵妃：“贵妃，可有此事？”
贵妃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颤抖：“陛下，臣妾没有！是雪嫣红陷害臣妾！她的胭脂有问题！”
“民女不敢陷害贵妃娘娘。”雪嫣红取过贵妃的漆盒，用银簪挑了点胭脂膏，放在烛火旁烘烤，淡青色的烟再次冒出，甜腥气弥漫开来，“陛下请看，这胭脂烘烤后冒青烟，有夹竹桃汁的味道，与前日淑妃娘娘用的一模一样。夹竹桃有毒，长期使用会危及性命，贵妃娘娘此举，分明是想谋害淑妃娘娘！”
证据确凿，贵妃再也无法辩驳，只能伏在地上痛哭。陛下怒不可遏，下令将贵妃禁足在翊坤宫，彻查尚食局及贵妃宫中的人。淑妃看着眼前的景象，眼中满是感激，对雪嫣红微微颔首。
宴后，皇后留下雪嫣红，递过一个锦盒：“雪坊主，今日多亏了你，哀家赏你的。以后若宫中需要胭脂，便都从凝香斋采买，也让你多些保障。”
雪嫣红接过锦盒，里面是一锭金元宝，还有一块刻着“宫妆供奉”的玉牌。她屈膝道谢：“多谢皇后娘娘恩典，民女定不负娘娘所托。”
离开皇宫时，慕容云海已在宫门外等候。见她出来，他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牌上：“看来今日一切顺利？”
雪嫣红笑着点头，将锦盒递给她看：“皇后娘娘赏的，还说以后宫中的胭脂都从凝香斋采买。不过今日也多亏了你送的西域蜜，不然我的郁金脂也不会那么好。”
“你喜欢就好。”慕容云海接过她手中的锦匣，替她提着，“我带你去个地方，御花园外的郁金花开得正好，咱们去瞧瞧。”
两人沿着宫墙外的小路走去，路边的郁金花成片盛开，金黄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晃动，香气淡雅。雪嫣红走在慕容云海身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郁金花的味道，格外安心。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宴上，他虽未露面，却一直在亭外的角落守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那一刻的安全感，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慕容云海，”雪嫣红轻声开口，“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你还会陪在我身边吗？”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目光认真：“无论何时，我都会在。就算是后宫的阴谋，朝堂的争斗，我也会护着你，护着凝香斋，护着你在意的一切。”
夕阳下，郁金花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蜜蜡色的光笼罩着两人，像极了今日的郁金妆，温暖而坚定。雪嫣红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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