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在黑暗中并非死寂。夜枭的啼叫像是呜咽,不知名的虫豸在草丛深处窸窣作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更添几分渗人。但对于在山里摸爬滚打七年的林正来说,这些声音如同呼吸般熟悉,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亲切感。
他并没有盲目乱闯。离开窝棚前,他并非毫无准备。除了那点可怜的行李,他最大的依仗是脑中那部包罗万象的《三算天书》。虽然只是初窥门径,但其中关于山川地脉、星象辨位的知识,已足够他在这片自幼熟悉的山林中,找到最安全、最快捷的路径。
他选择的方向,并非通往最近城镇的大路——那里恐怕早有村民堵截。他反向而行,朝着山脉更深处,一条几乎被藤蔓掩盖的古老兽道跋涉。据天书中零星的舆图记载,穿过这片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可以向西北方向,抵达一个名为“青河镇”的地方,那里是另一条水陆码头的枢纽,远比黑水村所在的区域繁华。
夜露寒重,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林正运转起丹田内那丝微弱的气流,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缓缓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寒意。这真气虽弱,但在这种时候,却是实实在在的保命之本。
他脚步不停,像一头习惯了黑夜的孤狼,在崎岖的山路上敏捷穿行。脑海中,不仅回忆着地形,更在不断推演。离开黑水村是必然,但下一步该如何走?身无分文,仅有的本事是这半吊子的卜算风水之术,如何在这陌生地界立足?
天快亮时,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找到了个浅洞,略作休整。嚼着阿芜给的那块硬饼,就着山泉水勉强果腹。他取出三颗随身携带的、较为圆润的石子,合于掌心,摒除杂念。
此行前往青河镇,吉凶如何?
石子落地,两正一反,兑上乾下,泽天夬(guài)卦。
夬者,决断也。卦象有五阳一阴,阳盛阴衰,有“决而能和”之象。意味着此行会有冲突、需要决断,但若能处理得当,最终可获亨通。变爻在九三,爻辞曰:“壮于頄(qiu),有凶。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
林正凝视卦象,心中了然。“壮于頄”,指伤在脸上,预示可能会有当面冲突或羞辱;“独行” 正合他眼下境况;“遇雨若濡”,看似狼狈,但“有愠无咎”,意思是即使心中不快,却最终没有灾祸。
这卦象,算不上大吉,但也绝非大凶。险中有机,关键在于他如何“决断”。
他收起石子,眼神坚定。既然卦象显示“无咎”,那这青河镇,便去得!
休息片刻,天色微明,林正再次上路。依照星象和地脉的指引,他一路向西偏北方向跋涉。渴饮山泉,饥食野果,偶尔设下简易陷阱捕捉些小兽烤熟充饥。有《三算天书》中辨识草药和毒物的法门,他倒也不至于误食致命之物。
如此昼伏夜出,跋涉了整整三日。终于在第三日傍晚,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大河如同玉带,蜿蜒流淌在夕阳的余晖中,河面闪烁着金色的鳞光。大河对面,一片屋舍鳞次栉比,码头上帆樯如林,人声、车马声隐隐传来,虽隔得远,已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烟火气。
那里,便是青河镇了。
林正站在山梁上,远远望着那片繁华,瘦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七年的山村生活,几乎让他忘记了山外世界的模样。此刻重见人烟鼎盛之处,心中竟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他需要过河。但渡船需要钱,而他身无分文。
目光落在河岸边一片略显杂乱、停靠着不少破旧小船的浅滩,那里似乎是处 unofficial 的简陋渡口,一些苦力和小贩模样的人正在上下下。比起远处那座气派的石砌码头,这里显然更适合他这类身无长物的人。
林正没有急着下山。他找了个隐蔽处,再次取出石子。
在此简易渡口,能否寻到过河之机?
石子落下,巽上坎下,风水涣卦。
涣卦,亨通,利涉大川!利贞。
林正眉头一挑。涣卦有“涣散”、“解脱”之意,正合他欲渡河脱离当前困境之心。而且明确指向“利涉大川”,简直是为此行量身定做。卦象显示,在此地,他能找到机会。
他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因连日赶路而更显破烂的衣衫,将包袱紧系在身后,迈步朝着那处简陋的渡口走去。
越是靠近,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汗味、劣质烟草的味道越发浓重。码头上人来人往,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小贩高声叫卖,一片喧嚣。林正这身打扮和年纪,在这里并不算太突兀,但也有几个闲汉投来打量和审视的目光。
他不动声色,目光快速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一个蹲在岸边破船旁、愁眉苦脸抽着旱烟的老船夫身上。那老船夫约莫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正望着河水唉声叹气。林正注意到,他眉心处笼罩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晦暗之气,这是近期有烦心破财之兆。
更重要的是,林正敏锐地感觉到,这老船夫周身的气场,与这渡口的水汽隐隐相合,却又带着一丝阻滞。这或许便是他的“机会”。
林正缓步走了过去,在离老船夫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面。
老船夫察觉到有人,抬起眼皮瞥了林正一眼,见是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又没好气地低下头,嘟囔道:“去去去,一边去,老子今天不开张,没闲钱施舍。”
林正并未离开,反而开口,声音平静,与他稚嫩的外表格格不入:
“老丈,你这条船,桅杆第三节的榫卯怕是松了,遇稍大点的风浪,有倾覆之险。而且,你近日是不是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就在这船附近?”
老船夫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出一抹惊骇,手里的旱烟杆都差点掉在地上。他这条破船的桅杆确实有问题,他前几天才发现的,还没来得及修,这穷小子怎么知道?!还有,他老伴留给他的一对银镯子,前几天在船上干活时不小心掉了一只进河里,他心疼得好几天没睡好觉,这事他可没跟任何人说过!
“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老船夫的声音带着颤抖。
林正看着他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心中对《三算天书》的敬畏又深了一层。他淡淡答道: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可以告诉你镯子掉在哪片水底,还能帮你指出船上另一处隐患。作为交换,你载我过河。”
老船夫将信将疑,但林正的话句句戳中他的心事。他犹豫片刻,一咬牙:“好!你说!要是真的,老子免费载你过河!要是敢糊弄我……”他扬了扬粗壮的手臂,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林正走到船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实则暗中运转真气感知水汽和船体气息),然后指着船尾左侧一片水域:“镯子应该在那块大青石右侧一尺的水底淤泥里,被水草缠住了。” 他又指了指船底一处不易察觉的裂缝:“这里,也该补了。”
老船夫半信半疑,但还是叫来个熟识的水性好的后生,按林正指的位置潜下去摸索。不过片刻,那后生冒出头来,手里果然举着一只沾满淤泥的银镯子!
“神了!真神了!”老船夫接过镯子,激动得手都在抖,再看林正的眼神,已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他连忙检查船底,果然发现了那条细小的裂缝!
“小……小先生!”老船夫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恭敬地甚至带上了谄媚,“您快请上船!我这就载您过河!多谢小先生指点!多谢!”
林正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迈步踏上了那条破旧的小船。
船桨划开水面,小船晃晃悠悠地驶向对岸那片繁华的灯火。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林正平静的脸上。青河镇,他来了。
这出山第一卦,看来是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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