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狗剩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破败的院落,低矮的土墙,哭泣的婆娘,以及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邋遢得如同乞丐的老道……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极其荒诞的画面。
那老道蹲在墙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出家人的仙风道骨,反而透着一种市井混混般的惫懒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沧桑。他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狗剩,仿佛在看一个蹒跚学步却把自己绊倒了的孩子。
“你……你是谁?”李狗剩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警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这个老道,给他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得让他心慌。
“我是谁?”老道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路过,讨碗水喝,看你小子愁眉苦脸蹲这儿,顺带指点你两句。怎么,不欢迎?”
翠花也听到了动静,从屋里探出头,看到老道,皱了皱眉,但乡下人朴素的善念让她还是低声道:“狗剩,给老师傅舀碗水吧。”
李狗剩没动。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老道身上。讨水喝?这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老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那眼神……绝不是一个普通游方道士该有的!
“看啥看?不认识啦?”老道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动作随意,却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他踱步走到李狗剩面前,几乎凑到他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变得清晰、深邃,如同两口古井,倒映出李狗剩那张被生活磨砺得麻木而苍老的脸。
“啧啧,瞧瞧,这才多久没见,就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老道摇着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被这点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就压弯了脊梁?被这区区几十年的穷苦就磨灭了心气?你小子以前的嚣张劲儿呢?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敢指着老天爷鼻子骂娘的混账劲儿,都就着窝窝头吃了?”
李狗剩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嚣张劲儿”?“指着老天爷鼻子骂娘”?
这些词汇,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脑海深处那把早已锈死的锁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一些模糊的、炽热的、桀骜不驯的画面碎片,如同被惊动的火山,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疯狂地涌动、冲撞!
他仿佛看到自己屹立于九天之上,脚下是万千神魔的尸骸,目光所及,法则崩灭!他仿佛听到自己发出震荡诸天的狂笑,视天地规则如无物!
不……那不是他!他是李狗剩!一个连税吏都不敢反抗的穷苦农夫!
“你……你胡说什么!”李狗剩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抗拒,“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不认识?”老道嗤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他的胡须滴落,“行啊,那你继续当你的李狗剩。守着你这破屋子,受着这帮蠢货的窝囊气,眼睁睁看着你婆娘跟你一起吃糠咽菜,最后像条老狗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土坑上,也挺好,省心。”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李狗剩用麻木包裹起来的、血淋淋的现实。
烂死在这土坑上……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李狗剩的心口!那股深埋的、属于“李狗剩”的不甘与绝望,与那躁动不安的、属于未知“前世”的桀骜与力量感,疯狂地交织、撕扯!
“啊——!”他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了!
“狗剩!你怎么了?!”翠花吓得冲了出来,扶住他,对着老道怒目而视,“你这老道士,对我当家的做了什么?!”
老道却看都没看翠花,只是盯着痛苦挣扎的李狗剩,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语气却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疼?这就对了!总比麻木不仁,变成一滩烂泥强!”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直指本心的力量,轰然炸响在李狗剩的灵魂深处:
“李狗剩!你看看你周围!看看这破屋!看看你婆娘手上的老茧!看看你自己这双除了握锄头砍柴,还能干什么的手?!”
“你甘心吗?!”
“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你心里那团火呢?!被这点风雨就浇灭了吗?!”
“你以为你躲在这‘平凡’的壳子里,就能忘记那些失去?就能逃避那些痛苦?就能当那些刻在你骨头里的东西不存在吗?!”
“我告诉你,痴儿!”
老道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每一个字都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狠狠撞击着李狗剩摇摇欲坠的心防!
“不要委屈了自己!”
“不要求全了别人,却磨碎了自己!”
“但行事——”
老道猛地一顿,一字一句,如同凿子般,狠狠凿进李狗剩的意识最深处:
“只!问!心!”
“嗡——!!!”
“但行事,只问心!”
这八个字,仿佛拥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瞬间引动了李狗剩灵魂深处那点一直顽强闪烁的、属于“白辰”的不朽锚点!
轰隆!
脑海之中,仿佛有亿万道雷霆同时炸开!
所有的迷雾,所有的屏障,所有的遗忘法则,在这八个字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飞速消融!
第一世,王府痴儿陈白,对杀手苏念安那懵懂而炽热的情意,雨夜中那撕心裂肺的误会与绝望……
第二世,穷苦书生对仙道的疯狂执念,获得无敌力量时的癫狂与迷失,心魔滋生时的痛苦与女修那一声“白木头”带来的震撼……
还有……还有更久远之前!那片破旧的山门,“无敌门”的牌匾在风中摇晃!一个邋遢老道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跳大神”……一个笑容明媚的师妹,为了救他,在他怀中化作星光消散……那刻骨铭心的痛,让他撕裂时空,逆转轮回,从而背负上这周身的天道责罚印记!
记忆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澎湃地冲垮了“李狗剩”这层脆弱的外壳!
他那双原本被生活磨得麻木空洞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亿万星辰,爆发出璀璨无比、洞穿虚妄的神光!佝偻的脊梁,在这一刻挺得笔直,一股凌驾于万物之上、令周遭空间都微微扭曲的浩瀚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这具看似平凡的躯体内弥漫开来!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那邋遢的老道,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欣慰、戏谑以及无尽沧桑的眼睛。
所有的迷茫、痛苦、挣扎,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一种明悟与平静。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叹,却蕴含着跨越了无尽轮回的感激与释然:
“谢谢你……”
“师傅。”
“李狗剩”的外壳如同破碎的瓷片,寸寸剥落。
站在原地的,是眼神深邃如星空,气息渊深如瀚海的——
白辰。
他,终于醒了。
从这最为平凡,也最为致命的第三世轮回中,真正地……醒了过来。
雷君化看着彻底苏醒的白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晃了晃酒葫芦,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然消散在这片轮回幻境之中,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空气中缓缓回荡:
“别总活在过去,臭小子……”
白辰立于破败的院落中,感受着体内那真正归于掌控的、远比在第二世时更加圆融浩瀚的力量,目光穿透了这重轮回幻境的壁垒,仿佛看到了那朵依旧悬浮于他肉身头顶、缓缓旋转的摩罗之花。
三生劫……。
他轻轻抬起手,对着这片承载了他三世轮回悲欢的天地,对着那无形的轮回法则,淡然开口:
“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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