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银线，像把没开刃的刀。天宇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纹路，第无数次翻身时，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已经三天没睡好了。
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羽墨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他昨晚发的“早点休息”，羽墨回了个月亮表情，后面跟着句“你也是，别总熬夜”。就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心，此刻却像根羽毛，在他心尖上反复扫动，搅得他睡意全无。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空了，他起身去倒水，经过书桌时，目光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是他用来记录公寓众人习惯的本子，此刻却被倒扣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天宇拿起笔记本，指尖划过封面的磨损处——这本子用了快两年，第一页记着“美嘉怕黑，睡前要留盏小夜灯”，最后一页停留在上周：“羽墨开会时爱转笔，笔杆朝向右边时，说明她已经有了主意”。
这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曾是他用来融入这个集体的“导航图”，如今却变成了让他辗转反侧的“紧箍咒”。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橘黄色的光晕里，有个穿校服的学生正低头啃面包——像极了半年前的自己，总在深夜躲在这里，假装路过，只为看一眼公寓的窗户有没有亮灯。
那时他以为，记着大家的习惯，就能慢慢成为“自己人”。他会在美嘉来借酱油时，顺手递上她爱吃的草莓；会在关谷画稿卡壳时，精准说出“试试把武士的重心往左移半寸”；会在羽墨皱眉看报表时，默默泡一杯温度刚好的伯爵茶。
这些“踩线”的关心，像在冰面上试探着往前走，起初小心翼翼，后来渐渐大胆，直到羽墨那句“你是不是装不懂”像冰锥砸下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得太远，再往前一步，可能就要坠入冰窟。
天宇靠在窗框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他想起聚餐时说错关谷饮食习惯的窘迫，想起羽墨递纸巾时了然的眼神，想起自己强行圆谎时发紧的喉咙——那些瞬间像慢镜头在脑子里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他：过度的“了解”，已经越过了朋友的安全线。
“安全距离”这四个字，是他昨晚失眠时反复琢磨的词。就像两条平行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才能一直同行；靠得太近，反而会交叉后渐行渐远。
他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羽墨”那一页。上次她来借订书机，他随口说“在书架第三层的蓝色盒子里”，其实他知道那个盒子是她用来放旧照片的，订书机只是临时塞进去的——这种连她自己都未必记得的细节，他却脱口而出，现在想来，确实越界了。
天宇咬了咬下唇，在那行字旁边画了个叉。然后是“关谷”页：“知道他藏在画架后的樱花书签是初恋送的”，也画了叉。“美嘉”页：“记得她钱包里的照片是和奶奶的合影”，同样画了叉。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给自己划下界限。他告诉自己，以后只记“该记的”：美嘉喝奶茶要三分糖，这是日常相处需要知道的；但她为什么只喝三分糖（因为小时候蛀牙），就不必深究了。关谷用晨光铅笔，这是能帮到他的；但那支笔是他父亲送的成年礼，就不必打听了。
至于羽墨……天宇的笔尖顿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她开会转笔的习惯可以记，方便在她有主意时及时附和；但她转笔时总看向窗外的树（那是她外婆种的），就该当作没看见。
他合上笔记本，放回抽屉最深处，上面压了本厚厚的《建筑规范》。这个动作像是在给自己的心思上锁，虽然心里空落落的，却多了份踏实。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天宇终于有了点睡意。他躺在床上，想象着以后的相处模式：不再刻意记住羽墨咖啡的温度，而是问一句“要热的还是温的”；不再精准说出关谷需要的画具，而是说“我帮你找找看”；不再提前备好美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而是等她开口再帮忙。
这样的“疏远”或许会让大家觉得奇怪，但总比暴露自己的异常要好。就像刺猬收起尖刺，不是不再温暖，而是怕刺伤彼此。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时，天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站在公寓楼下，看着大家说说笑笑地走出来，他想上前，却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那个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他们的笑脸，又不会让自己的影子和他们重叠。
醒来时，手机显示七点半。天宇起身洗漱，镜子里的人眼下还是有青黑，但眼神里的焦虑淡了些。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练习着“普通朋友”该有的表情：温和，但不热切；关心，但不逾矩。
走出房间时，美嘉正举着吐司在客厅转圈：“天宇哥，早啊！帮我看看我这条裙子搭什么鞋子好看？”
放在以前，天宇会直接说“白色帆布鞋，你上周穿它配过同款卫衣”。但今天，他歪了歪头，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帆布鞋？或者小白鞋？我觉得都挺搭的。”
美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是哦，我去试试！”
看着她蹦蹦跳跳进房间的背影，天宇悄悄松了口气。这个开头，似乎还不错。
关谷从画室探出头：“天宇君，我的颜料好像不够了，你知道附近哪家画材店开门早吗？”
以前他会说“街角那家，老板认识你，能赊账”，但今天他拿出手机：“我帮你查一下营业时间？”
关谷挠挠头：“哦，好啊。”
羽墨从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公文包，看见天宇，自然地说：“一起走？”
“不了，”天宇拿起桌上的文件，“我今天要去趟工地，绕路，你先走吧。”
羽墨的脚步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笑了笑：“好，注意安全。”
看着她走出公寓的背影，天宇捏着文件的手指紧了紧。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有点闷，却不像之前那样慌了。他知道，保持安全距离的路不好走，甚至可能会让彼此觉得生分，但这是目前为止，他能想到的、保护这份关系的最好方式。
阳光越来越亮，照得客厅里的灰尘在光束里跳舞。天宇深吸一口气，拿起公文包出门。楼下的便利店门口，那个穿校服的学生已经走了，橘黄色的灯光在晨光里显得有些黯淡。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要学着做个“普通”的朋友，像大多数人那样，在该靠近时温暖，在该疏远时体面。这或许不是最完美的选择，但至少能让所有人都留在彼此的生活里，安稳地走下去。
至于那些藏在心底的、越过线的在意，就像此刻被晨光驱散的夜色，只能悄悄退回到该在的地方，不打扰，是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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