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掠过高墙，在姑苏王宫的上空盘桓不去，嘶哑的鸣叫撕破了暮色。宫室深处，药石的气味浓郁得化不开，压抑的咳嗽声时断时续，仿佛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在做最后的挣扎。
林越跟在孙武和伍子胥身后，步履沉重地踏入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寝殿。青铜灯树的光晕摇曳，映照出榻上吴王阖闾那张灰败而瘦削的脸。曾几何时，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在柏举战场上挥斥方遒，五战破郢，何等意气风发。然而槜李之战的箭伤，加上战败的郁结，终究击垮了这位一代雄主。
“大王……”伍子胥声音哽咽，这位素来刚毅倔强的楚国亡臣，此刻眼眶通红，率先跪倒在榻前。孙武默默跪下行礼，林越也随之跪倒，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孙武身体瞬间的紧绷。这位缔造了吴国辉煌的兵圣，此刻背影竟透出几分萧索。
“来了……都来了……”阖闾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孙武身上，“孙将军……寡人……悔不听汝与子胥之言啊……”
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锥心的悔恨。若当初在会稽山听从孙武、伍子胥的劝谏，彻底铲除勾践，何来今日槜李之败，又何至于此？
孙武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深潭，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大王，《始计篇》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伐越一战，我军虽挟大胜之威，然未察越地民情之怨、勾践忍辱之志，更未备其困兽犹斗之险，此乃‘未战而庙算不胜’之过。非大王一人之责，臣等亦有失察之罪。”
他没有直接回应阖闾的悔恨，而是以兵法要义剖析败因，将责任揽过一部分。这既是臣子的本分，亦是兵家实事求是的态度。林越在一旁暗自点头，孙武此举，深合《孙子兵法》“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中“仁”与“信”的要旨，既安抚了君王的情绪，又维持了谋臣的体统与风骨。
阖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彩，有欣慰，更有无尽的遗憾。他颤抖着伸出手，内侍连忙将跪在稍后位置的太子夫差引至榻前。年轻的夫差脸上带着悲戚，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锐气与恨意。
“寡人……时日无多了……”阖闾死死抓住夫差的手，目光灼灼地盯住孙武、伍子胥和林越，“吴国霸业未竟，勾践之仇未雪！太子……夫差，便托付给三位了！望汝等……念在往日情分，竭尽全力，辅佐新君，雪我吴国之耻，成……成寡人未竟之业！”
这番话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喘息。伍子胥已是泪流满面，以头触地，砰然有声：“大王！臣伍子胥在此立誓，必竭尽肱骨之力，辅佐太子，不灭越国，不杀勾践，臣誓不为人！”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国仇家恨交织的悲怆。
孙武深深叩首，再抬头时，眼神已恢复了一代军神的清明与坚定：“大王请安心。臣孙武，受大王知遇之恩，虽万死难报其一。《谋攻篇》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今日之败，是为明日之胜奠基。臣必悉心辅佐太子，整军经武，待时而动，终有一日，必使我吴国旌旗，重扬于越地！”他的承诺，不是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基于兵家智慧的冷静筹划，给人一种沉甸甸的信赖感。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越身上。作为穿越者，林越心中波澜起伏。他深知历史的走向，知道夫差虽能一时复仇，却终将因骄奢和纵敌而亡国。此刻跪在这里，他仿佛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他看着榻上弥留的枭雄，看着悲愤的伍子胥，看着沉稳的孙武，再看向眼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年轻夫差，一种巨大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以最郑重的姿态行礼，声音清晰地说道：“大王，林越一介布衣，蒙大王与孙先生不弃，待以国士。臣虽不才，亦深知‘上下同欲者胜’之理。臣在此立誓，必以毕生所学，竭尽所能，辅助孙先生、伍大夫，共辅太子，保卫吴国，以报大王厚恩！”他没有夸口复仇，而是强调“上下同欲”和“保卫吴国”，这既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他作为穿越者所能做出的最真诚的承诺。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枚伴随他穿越而来的青铜残片，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阖闾听完三人的誓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神情，紧抓着夫差的手也缓缓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最后望了一眼这三位他赖以托付江山社稷的股肱之臣，眼神逐渐涣散，最终归于沉寂。
“父王——！”夫差发出一声悲恸的呼喊，扑倒在榻前。
寝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孙武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像伍子胥那样恸哭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阖闾的遗容，目光深邃如夜。林越站在他身侧，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情感。他低声对孙武说：“先生，‘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吴国今日之危，或许正是新生的开始。”
孙武微微侧首，看了林越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更深沉的忧虑。他低声道：“林越，你可知《作战篇》中最紧要为何？”不等林越回答，他便自答：“是‘故兵贵胜，不贵久’。夫差太子年轻气盛，复仇心切，只恐他日……只知求胜之速，而不解久安之道啊。”
林越心中一震，孙武果然洞察入微，早已看到了未来的隐忧。就在这时，新丧父的夫差在伍子胥的搀扶下站起身，他转过身，泪痕未干的脸上已满是决绝的杀伐之气，他看向孙武和林越，目光灼灼：“孙将军，林先生！父王遗志，二位已亲耳听闻！整军备武，誓灭越国，便仰仗二位了！”
宫灯摇曳，将少年新君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殿外，寒鸦再次凄厉地鸣叫起来，预示着这吴越之地，即将迎来又一轮更加血腥的暴风骤雨。林越握紧了拳，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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