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芦苇如同无数挥舞的火把,灼热的空气裹挟着浓烟,刺痛着喉咙与双眼。江疏影被阿阮紧紧拽着,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与呛人的烟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的喊杀声与蒙古兵的怒吼并未远去,反而因为失去了目标而变得更加狂躁。
“阿阮!你怎么……”江疏影喘息着,话未问完,便被迎面扑来的热浪呛得一阵咳嗽。
“别说话!先离开这里!”阿阮的声音短促而坚定,她显然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拉着江疏影在看似绝路的火墙与沼泽间灵活穿梭。她的身手比在太湖时更加矫健凌厉,眉宇间多了几分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坚毅。
终于,两人冲出了那片死亡的芦苇荡,眼前是一条干涸的、布满卵石的溪床,暂时脱离了火场与追兵的直接威胁。
江疏影扶着旁边一块焦黑的石头,剧烈地喘息着,肩头、手臂、腿上的伤口都在火辣辣地疼。阿阮也靠在一旁,胸口起伏,警惕地回望着来路。
“阿阮,你不是随梁破虏将军在太湖吗?怎么会在这里?”江疏影缓过一口气,立刻问道。
阿阮抹了把脸上的烟灰,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太湖……待不住了。星槎先生收到陆先生的密信,说临安将有大变,命我等潜入城中,联络‘黄河’,相机行事。我和几个弟兄前日刚混进来,没想到……城破得这么快!”
星槎先生!陆沉舟的密信!果然,“北溟”与陆沉舟早有联系!
“梁寨主他们……”江疏影想起仍在苦战的梁雄和“黄河”义士。
“顾不上了!”阿阮语气沉痛,“我们刚才看到梁寨主带人接应出了一部分‘黄河’的弟兄,正往水边撤,但鞑子追得紧,伤亡惨重……现在只能各自为战了!”
江疏影的心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依旧难受。
“我们现在去哪?”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阮指向溪床前方,那里隐约可见一座林木茂密的山峦轮廓:“去吴山!星槎先生和‘北溟’的部分人手,还有城中一些不愿投降的官员、士子,都在伍公庙前聚集!他们要……祭旗!”
祭旗!在这城破国亡之际,祭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是最后的抗争宣言,是决死的仪式!
没有时间犹豫。两人稍作休整,便沿着干涸的溪床,向着吴山方向疾行。越靠近吴山,遇到的溃兵和逃难的百姓越多,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恐与绝望。蒙古骑兵的小股部队已经开始在城外郊区扫荡,马蹄声和惨叫声不时从附近的村落传来。
她们避开大路,专走山林小径。阿阮对路径的熟悉程度令人惊讶,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途中,她们甚至遇到了两拨同样往吴山聚集的小股义军,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默契地汇合在一起,沉默地加快脚步。
登上吴山,空气中的肃杀之气更加浓重。往日香火鼎盛的伍公庙,此刻却充满了金戈铁马之声。庙前的空地上,已然聚集了数百人!
这些人成分复杂,有穿着残破甲胄的军士,有手持简陋武器的百姓,有身着儒袍、面带悲愤的士子,还有像阿阮这样明显是江湖人物的精干汉子。他们大多带伤,衣衫褴褛,但眼神却都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空地中央,一根临时砍伐的、粗大的旗杆已然竖起。旗杆下,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青衫磊落,面容清癯,正是星槎先生!他身边,站着一位身着戎装、面色沉毅的老将,江疏影认出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张世杰将军!这位老将,终究没有随朝廷南逃,而是选择了留下!
而更让江疏影心神震动的是,在星槎先生另一侧,站着一位她万万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晏几道!
他依旧是一身普通的衣袍,神情淡漠,仿佛眼前这悲壮的一幕与他毫无关系。但他的出现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星槎先生看到了江疏影和阿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却没有过多表示,转而面向聚集的人群。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平静与悲凉:
“诸位!临安已破,胡虏入城!赵宋官家,弃城而走!将这百年繁华,万千黎庶,留与豺狼践踏!”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然,江山虽破,人心未死!社稷可倾,气节不灭!”星槎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今日,我等汇聚于此,非为求生,乃为求死!求一个……无愧于天地祖宗,无愧于这身华夏衣冠的死法!”
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北溟”壮汉抬着一面巨大的、白色的旗帜,走到了旗杆下。旗帜之上,没有龙,没有凤,只有一个以鲜血书就的、触目惊心的大字——
“宋”!
血色的“宋”字,在灰暗的天空下,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又像是一簇在绝境中燃烧的火焰!
“祭旗!”星槎先生肃然喝道。
没有三牲祭品,没有香烛纸马。张世杰老将军猛地拔出佩剑,划破自己的手掌,将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旗杆之下!紧接着,他身后的将领、士子、军士、百姓……纷纷效仿,或用兵刃,或咬破指尖,将属于自己的那一滴血,融入脚下这片即将沦丧的土地。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无声的、以血为誓的仪式。
江疏影看着眼前这一幕,胸膛剧烈起伏。她推开阿阮试图阻拦的手,一步步走到旗杆前。在众人注视下,她拔出“破阵子”剑,剑锋轻轻掠过掌心,一股温热流淌下来。
她的血,滴落在旗杆根部,与那无数滴血融在一起。
父亲的血,沈允明的血,陈啸的血,陆沉舟的血……还有眼前这些赴死者的血……仿佛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汇聚于此。
星槎先生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升旗!”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面血色的“宋”字大旗,在数百道决然的目光注视下,沿着旗杆,缓缓上升!
恰在此时,一股强烈的山风自钱塘江方向呼啸而来,卷过吴山山巅!吹得林木呼啸,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
那面血色的旗帜,在这股被称为“吴山天风”的劲吹之下,猛地展开!迎风狂舞!发出“哗啦啦”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烈响!
旗帜上那巨大的“宋”字,在风中扭曲、舒展,仿佛一个不屈的魂灵,在向这片即将沉沦的天地,发出最后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祭旗舞于吴山天风之中!
这舞蹈,悲壮,苍凉,而又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它舞给谁看?
舞给南逃的朝廷看?舞给入侵的蒙古看?还是……舞给这漫天神明,与脚下这片流淌了太多鲜血的土地看?
江疏影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这面旗帜升起的时候,她与此地所有的人,便都已选择了自己的归宿。
旗在,人在。
旗亡,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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