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之上,万民缟素的悲泣声,如同无形的波涛,撞击着残破的坊墙,也撞击着那队正趾高气扬行来的蒙古骑士。他们勒住战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后爆发的巨大悲声所震慑。为首那名蒙古官员,面皮白净,穿着仿宋制的官袍,却戴着蒙古特色的暖帽,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与恼怒。
“嚎什么丧!大元天兵已至,尔等还不跪迎!”他身边一名通译模样的汉人,狐假虎威地厉声呵斥,声音在悲泣的浪潮中显得如此刺耳而无力。
无人理会。哭声依旧,甚至更加悲切。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的、源自血脉与文化根底的巨大哀伤。
星槎先生站在悲泣的海洋中央,佝偻的身躯仿佛蕴含着某种定力。他没有看那些蒙古骑士,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御街的尽头,那座洞开的、象征着皇权终结的宫门,更远处,是临安城的正南门——朝天门。
江疏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朝天门那高大的城楼之上,原本悬挂大宋旗帜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预感,城楼之上,突然出现了几名宋军装束的士卒,他们的动作迟缓而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在他们手中,吃力地抬着一面巨大的、粗糙的白布。
那白布,与御街上百姓身着的缟素同色,此刻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几名士卒,将那面巨大的白布,缓缓地、艰难地,升上了朝天门的旗杆。
没有风。那面白布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软塌塌地垂落着,在灰暗的天空下,形成一个巨大而刺眼的降幡。
降了。
临安城,最终还是竖起了降幡。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幕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时,御街上的悲泣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瞬间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哭声、哽咽,都卡在了喉咙里。所有人都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那面在朝天门上无力垂落的白色降幡。那白色,此刻不再是悲恸的缟素,而是屈辱的象征。
最后的一丝侥幸,最后的一点支撑,随着这面降幡的升起,彻底崩塌了。
“哈哈哈!”那队蒙古骑士中爆发出得意而猖狂的大笑。为首的蒙古官员指着降幡,对身边的通译说了几句蒙古语。
通译立刻挺直腰板,用尽力气向着死寂的御街喊道:“尔等都看到了!朝天门已降!临安城已归附大元!顺昌逆亡,乃天理循环!速速散去,各安生计,不得聚集喧哗,否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刺入每个人早已冰凉的心脏。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裂帛般的啜泣。这声啜泣,像是点燃了某个引信。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喃喃响起:“降了……到底……还是降了……”
“三百年江山……就这么……没了……”
“爹……娘……我们……亡国了……”
低语声,啜泣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奔涌的悲恸,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无声的绝望。许多人瘫软在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那面白色的降幡,像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临安城,也笼罩了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心。
江疏影死死地盯着那面降幡,握着“破阵子”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和眩晕。沈允明、陈啸、赵坎、陆沉舟……还有眼前这无数赴死者……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坚持,最终换来的,就是这样一面屈辱的白布吗?
不甘!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彻骨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星槎先生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这位算尽天机的“北溟”首领,此刻也流露出了属于凡人的痛苦与悲哀。
晏几道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到了人群的边缘,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阿阮,依旧紧紧站在江疏影身边,她的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那些耀武扬威的蒙古骑士,仿佛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走吧。”星槎先生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此地……已无可为。”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面降幡,也不再看那些崩溃的百姓和得意的征服者,步履蹒跚地,向着来路走去。他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老而孤独。
江疏影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在朝天门上飘荡的降幡,将它深深地、如同烙印般刻在心里。然后,她毅然转身,跟上星槎先生的步伐。
阿阮紧随其后。
晏几道沉默地跟在最后。
他们逆着那开始缓缓散去、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群,离开了这片被降幡阴影笼罩的御街。
身后的哭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城市其他角落传来的、蒙古士兵的欢呼与劫掠的喧嚣所淹没。
临安,这座曾经承载了无数繁华与梦想的帝都,在这一天,彻底死了。
而活着的人,他们的路,又将通往何方?
江疏影不知道。她只知道,那面降幡,将是她余生中,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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