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黑山集尚沉浸在杀戮后的死寂与污浊的睡梦中，三道身影已悄然离开了那间弥漫着血腥气的石屋，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向西而去。
孙悟空一马当先，步履沉凝，暗金色的身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微光，驱散着前路的迷雾与潜在的危险。他不再需要背负张自在，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却比之前更重。昨夜的杀戮并未让他尽兴，反而像是往他积压了万古的怒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只待一个契机，便要燎原。
张自在跟在他身后，脚步比之前稳健了许多。一夜的调息与那场短暂而凶险的战斗，像是一次淬火，让他初步适应了与体内那颗“混沌种子”的共生状态。力量远未恢复，但那种灵魂被撕裂、意识被侵占的恐慌感已大大减轻。他能感觉到，种子在他意识海深处缓缓旋转，如同一个冰冷的、沉睡的恒星，不再主动散发混乱，反而像是一种奇异的“背景”，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的体质，甚至……感知。他如今能更清晰地“嗅”到空气中能量的流动，分辨出哪些是自然逸散的诡韵，哪些是……带着目的性的窥探。
阿月走在最后，沉默得像个影子。她低着头，努力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那抹属于“守碑人”的坚韧，似乎被昨夜的经历唤醒了一丝。她偶尔会抬头，飞快地瞥一眼孙悟空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眉心那道淡灰色的痕迹。
三人一路无话，只有脚步踩在荒芜土地上的沙沙声，以及远方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魔物的模糊嘶吼，打破这死寂的行程。
地势开始缓缓下沉，空气中弥漫的腐朽与水汽混合的味道越来越浓。紫色的天光挣扎着穿透愈发浑浊的空气，映照出前方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昏黄。
那是沙。无穷无尽的、流动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黄沙。
当他们终于踏上一座高耸的沙丘之巅时，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孙悟空，金瞳也不由得微微收缩。
下方，是一条河。一条无法用常理度量的、浑浊不堪的黄色巨河！它并非在固定的河道中流淌，而是如同活物般，在无垠的沙海中肆意蔓延、改道。河水粘稠如粥，翻滚间不是清澈的浪花，而是卷起无数惨白的骨骸、破碎的兵甲、以及……无数仿佛仍在挣扎、扭曲的灰暗手臂！那些手臂时隐时现，试图攀抓河面上的一切，发出无声的、却能让灵魂感知到的绝望哀嚎。
河水奔流的声音并非哗啦作响，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仿佛亿万生灵在泥沼中同时窒息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气、水腥味和沙土被浸透后的沉闷气息。
这便是流沙河。吞噬一切生灵，埋葬一切过往的死亡之河。
而在河流的对岸，景象更加诡谲。一片巨大无比的、笼罩在暗红色诡谲光芒下的废墟，如同受伤巨兽的残骸，匍匐在昏黄的地平线上。那似乎是某个古老王朝或宗教的遗迹，破碎的宫殿穹顶高耸，断裂的石柱如同巨人的肋骨，所有的一切都浸润在那不祥的暗红光芒中，仿佛被凝固的血液浸泡了千万年。一股苍凉、死寂、却又隐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活性”的气息，隔着宽阔的流沙河，遥遥传来。
就在三人驻足沙丘，凝视着这末日般景象的瞬间——
张自在的右手掌心，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痛！并非受伤的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链接的、被强行唤醒的灼热与悸动！
那枚沉寂的混沌种子，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震动起来！灰败与混沌交织的光芒不受控制地透出他的掌心，将他整只右手映照得诡异莫名！一股庞大、混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饥渴与兴奋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撞着张自在的心神！
“吞……了……它……”
一个模糊、沙哑、充满了无尽诱惑与毁灭欲望的低语，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杂音，而是清晰无比的指令！目标，直指——对岸那片暗红色的古老废墟！
“呃！”张自在闷哼一声，猛地抬起右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试图压制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躁动。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冷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比他之前任何一次与种子的对抗都要强烈！种子对那片废墟的渴望，超越了之前吞噬金蝉子佛力、甚至超越枯禅林死寂气息的总和！
孙悟空猛地回头，金瞳锐利地盯住张自在那异变的右手，又顺着那种子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渴望波动，望向对岸的暗红废墟，脸上首次露出了凝重与惊疑不定的神色。“那鬼东西……又想干什么？！”
阿月也被这变故吓到，她看着张自在痛苦的模样，又看向对岸的废墟，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喃喃道：“那片光……祖训里提到过……是‘古佛国’陨落时留下的……‘罪业之火’……永不熄灭……”
就在这时，孙悟空的目光从废墟移回，投向下方的流沙河。他的金瞳微微眯起，仿佛穿透了那浑浊粘稠的河水，看到了河底深处的某个存在。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打破了沙丘上的诡异气氛：
“卷帘……是你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死寂的河岸上空回荡。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原本只是翻滚着骨骸与残肢的流沙河面，猛地剧烈沸腾起来！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泥沙和骸骨凝聚而成的漩涡，在河中心骤然形成！漩涡深处，一双巨大、空洞、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眼眸，缓缓睁开，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注视，冰冷地、怨毒地，望向了沙丘之上的三人！
阿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指着河对岸的暗红废墟，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形：“法师！孙大王！你们看……那……那废墟里面……好像……有东西……在看我们！”
张自在强忍着掌心的灼痛与脑海中的疯狂低语，抬起头，顺着阿月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那片暗红色废墟的最深处，一座相对完好的、如同巨颅骨般的破碎大殿阴影下，不知何时，亮起了两点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光”。那并非光芒，而是纯粹的、连暗红光芒都能吞噬的“虚无”！那两点虚无，如同两只眼睛，静静地、跨越了无尽的流沙河，与沙丘上的张自在……与他掌心的混沌种子，遥遥对视。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张自在的全身。
混沌种子在他掌心疯狂搏动，低语化作了无声的咆哮。
孙悟空握紧了拳头，周身妖气开始不受控制地升腾，金瞳锁定河心漩涡中的那双幽绿眼眸，也警惕地瞥向对岸那两点令人不安的虚无。
张自在感受着掌心的灼热，望着那片暗红的废墟与河中升腾的魔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沙尘与死亡气息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了灵魂的战栗与种子的躁动，轻声道：
“流沙河……我们到了。”
（第一卷 《诡僧初啼》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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