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卿离开后,罗云净在书房中静立了许久。胸前的铜钱那短暂的刺骨寒意已然消退,重新变得温润,但那瞬间的心悸感却挥之不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走到书桌前,开始仔细整理行装。西北工矿特派组的行程、资料、与各方交接的文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看不出任何异常。那些关键的笔记、与“商行”联络的密级文件,已被他悄然销毁,密码和联络方式已移交给了肖玉卿。
他正在一点点抹去“罗云净”这个身份在渝州留下的、可能危及他人的痕迹。
剩下的日子里阿旺变得更加沉默,但眼神愈发锐利,如同蛰伏的猎豹,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路程,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待一切交接完成,罗云净带着礼物登门向陈兆谦辞行。
陈兆谦看着他,目光复杂,有惋惜,有关切,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云净,此去西北,路途艰险,环境艰苦,务必保重。待风头过去……你再回来。”
不管这些年陈兆谦如何利用自己巩固他手中的权力,但此时此刻,这些话里的无奈和回护之意,罗云净听得明白,他深深一躬:“世伯知遇之恩,云净永世不忘。您也多保重。”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资委会大楼前,西北工矿特派组的成员集结完毕,准备出发。陈兆谦亲自前来送行,场面颇为隆重。罗云净与同僚们一一握手道别,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对未知旅程的适度忧虑,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排挤”却又恪尽职守的官员角色。
跟着他多年的秘书红着眼睛看着他:“处长,你一定要多保重。”
罗云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上车。
车队缓缓驶离资委会,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渝州街道。罗云净坐在加固过的轿车后座,阿旺亲自驾驶,另一名由“丙组”人员伪装的护卫坐在副驾。
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罗云净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心中却波澜微起。这一别,日后或许不再有机会踏入这座承载了他太多斗争、成长与隐秘情感的山城。
按照计划,车队将先北行,经璧山、铜梁,进入陕西境内。行程初期,风平浪静。特派组的成员们还沉浸在离别的情绪和对西北的憧憬中,气氛还算轻松。
肖玉卿坐镇点验组办公室,看似处理着日常公务,但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苏景行和周明远轮流向他汇报着特派组车队的位置,以及“丙组”、“丁组”人员反馈回来的沿途情况。
“车队已过铜梁,一切正常。”
“我们的人发现有两个可疑尾巴跟了一段,在进入山区前自行消失了,可能是梅机关的观察哨。”
“接应小组已抵达预设位置,等待信号。”
每一个消息都让肖玉卿的心悬得更高。他知道,真正的危险,就在前方那段精心选定的“剧本”上演之地。
数日后,车队进入陕西境内,抵达韩城附近。这里山势渐陡,道路蜿蜒,一侧是奔腾的黄河,是实施“意外”的绝佳地点。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山间起了薄雾。按照行程,车队本应在前方镇子住宿,但罗云净以“希望尽快赶到韩城与当地官员会面”为由,建议稍微赶一段夜路。特派组组长考虑到罗云净的“特殊背景”,并未多想,便同意了。
车队在暮色中沿着紧邻黄河的公路前行。阿旺驾驶着车辆,精神高度集中,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一处河面收窄、水流相对平缓的弯道——那里,就是计划中预设的接应点。
他按照事先得到的暗示,在经过这座横跨河湾的旧木桥时,刻意加快了车速。同时,副驾上那名“丙组”护卫,悄然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模拟爆胎声音的小装置启动。
“砰!”一声闷响!
车子猛地一歪,阿旺惊呼一声,双手看似极力控制方向盘,实则精准地引导着失控的车辆,猛地撞向桥边年久失修的木质护栏!
“处长小心!”阿旺和护卫同时大喊,声音在狭窄的车厢内回荡,既是表演,也是给彼此最后的确认。
“轰——咔嚓!”
剧烈的撞击声响起,脆弱的护栏如同朽木般断裂。车子在巨大的惯性下,冲出桥面,划破浓重的暮色,一头栽进下方汹涌的黄河之中!
“不好!罗处长的车出事了!”后面的车辆猛地刹车,特派组成员们惊慌失措地冲下车,跑到桥边。
只见下方黄河浊流翻滚,雾气弥漫,只能听到汹涌的水声和寒风的呼啸,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在水面闪烁了几下,便迅速被黑暗吞没。
“快!快沿河岸找!下去救人!”组长声音发颤,嘶哑地呼喊着,立刻组织人手,沿着泥泞的河岸向下游奔去寻找可能的下水点。
然而,就在车辆入水后、被河水裹挟着冲向下游的短暂时间里,计划的核心部分在浑浊的水下和黑暗的岸边紧张上演。
车内三人在入水瞬间,已迅速解开两点式腹带。阿旺和那名“丙组”护卫训练有素,利用特制的破窗工具击碎侧窗。冰冷的河水瞬间涌入,巨大的压力让人窒息。
罗云净紧随其后,三人奋力钻出正在下沉的车厢,潜入冰冷的黄河水中。
他们逆着水流,拼命向预定的岸边挣扎。
就在力气即将耗尽之时,前方黑暗中,几条强有力的手臂猛地伸入水中,精准地抓住了他们——正是提前潜伏在此的“丙组”接应人员!
他们利用绳索和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粗壮树干,在河面收窄处构筑了一道隐秘的拦截线。
几人被迅速拖上岸,裹上厚厚的毛毯,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架着隐入河岸上方茂密的灌木丛中,沿着一条仅有他们知道的小径,迅速撤离现场。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短短几分钟,夜色和涛声完美地掩盖了一切。
而那辆空车,则继续顺着黄河的急流,冲向下游更远处。
持续两天的搜救,一无所获。当特派组的搜救人员几经周折,在下游数十里外找到一些汽车被礁石撞击掉落碎片,整辆车早已不知沉没在哪一段水域。
车上三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罗处长!阿旺!”众人的呼喊声在黄河的咆哮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只有空洞的回音和无尽的水声响应。
最终,特派组只能悲痛地得出结论:资源委员会资源统筹处处长罗云净及其随行人员,因车辆失控坠入黄河,不幸遇难,遗体可能已被冲走。
消息通过电报,迅速传回了渝州。
资委会内,一片哗然。陈兆谦接到电报时,手颤抖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亲自下令,继续寻找遗体,并让人通知罗云净家人,准备为罗云净举行追悼会。
各部,有人扼腕,有人窃喜,也有人兔死狐悲。
而在日军梅机关,影佐祯昭接到“罗云净已死”的消息后,阴沉了数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虽然未能亲手处决,但此人终究是死了。帝国的障碍,又少了一个。”
点验组办公室内,肖玉卿接到了周明远带来的“行动成功,人员已安全转移”的密报。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强烈的虚脱感伴随着压抑的咳嗽袭来。
他用手紧紧攥着怀中那枚怀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成功了,云净安全了……可是,这成功的代价,是“罗云净”这个名字从此在世间消失,是他们之间那本就微薄的联系,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按照计划,下一步,就是通知罗云净在槟城的父母。
南方局通过秘密渠道,将“噩耗”传递给了槟城的罗明元,资委会的电文也同时抵达。
罗明元和沈淑兰接到儿子“遇难”的消息,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沈淑兰当场晕厥,醒来后泪流不止。罗明元强忍悲痛,一边安抚沈淑兰,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办理手续,准备前往重庆,处理儿子的“后事”。
他们的悲痛是真实的,这真实的悲痛,成为了“罗云净已死”这出戏最可信、也最令人心碎的注脚。
而在那片精心策划的“坠河”地点下游二十里外,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里,篝火驱散了寒意。罗云净和阿旺换上了普通的粗布衣服,正在丙组人员的照料下休息。劫后余生的波动迅速平复,他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坚定。
罗云净望着洞外漆黑的夜色,手中紧握着那枚铜钱。他知道,玉卿此刻一定已经收到了消息。他能想象那人强撑病体、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样子。
“玉卿,一定要活下去……”他在心中默念,“待到胜利之日,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渝州。
肖玉卿走到窗边,望向北方。
“云净,一路平安。”
“接下来,该清理剩下的麻烦了。”
延安。
负责安置的同志将一张崭新的身份登记表推到他面前,温和地说:“罗云净同志,为了安全,你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和名字。你想好用哪个化名了吗?”
窑洞里安静下来,只有油灯芯轻微的噼啪声。罗云净的目光落在空白的姓名栏上,没有丝毫犹豫,他拿起笔,稳稳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云卿。
他选择最平等也最深刻的方式,将两个人的灵魂铸进一个名字里。
坐在一旁的阿旺,在看到那两个字时,瞬间眼眶红了,猛地别过头去,用力眨着眼睛。他知道,罗云净用这个名字,把自己的余生和灵魂,都永远地交付给了那个在渝州为他谋划生路的人。
从那天起,边区军工局多了一位沉默寡言、技术精湛的专家,名叫云卿。每当有人呼唤这个名字,他都会在心中无声地回应,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山万水的对话。
延安的清晨,号角声穿透薄雾。已改名换姓的罗云净穿上统一的灰布军装,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志们一起走向食堂。棒子面粥、窝窝头,简单的食物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被分配到边区军工局下属的兵工厂,主要负责改造迫击炮和枪械,并被委以重任,牵头解决困扰部队已久的武器精度和可靠性问题。
久违的军械改造工作让罗云净沉静下来。这里设备简陋,资料匮乏,与七〇四兵工厂的条件天差地别,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和经验。但这里的氛围让他着迷。同事们为了一个技术难题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一旦方案确定,又会毫无保留地通力合作。没有官僚倾轧,没有派系掣肘,有的只是如何更快、更好地为前线提供支持的急切与真诚。
他将在亚琛工业大学所学的知识,与在七〇四兵工厂积累的实战改良经验相结合,常常伏在油灯下绘制草图、计算数据。他提出的一个基于现有车床能力、优化撞针结构的简易方案,在经过试验后,哑火率显着下降,立刻得到了上级的通报嘉奖和同志们的由衷敬佩。
这种用知识直接服务于最迫切需求带来的成就感,是他进入资委会后再也没有体验过的。
只是在偶尔的闲暇,他会独自走到延河边,望着汩汩南流的河水,思绪也会随之飘向远方。
阿旺被安排到了保卫部门,凭借过硬的身手和忠诚,很快成为了骨干,但他依旧选择和罗云净住在一起,照顾罗云净的起居安全,这是他对肖玉卿承诺的延续,也成了他自身的习惯。
与此同时,渝州。
肖玉卿站在点验组办公室的窗前,听着周明远关于昨晚行动的详细汇报。
“……赵大勇他们下手很有分寸,除了那个自爆的,其余活口都控制住了,正在秘密地点审讯。缴获的物资和文件已经转移。”周明远顿了顿,“大勇让我带话,说兄弟们的手早就痒了,这次总算活动开了筋骨。”
肖玉卿微微颔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汉子形象。赵大勇,以及他手下那十六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组成的丙组,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刀。
他们因伤退下来,被主流遗忘,是肖玉卿给了他们新的归宿和使命。他们不隶属于任何明面上的机构,只效忠于肖玉卿个人,执行着那些无法见光却又至关重要的任务。他们的存在,连南方局也并非完全知情,只模糊知晓肖玉卿有一些“可靠的外围力量”。
“告诉大勇,做得很好。让兄弟们好好休整,但不要松懈,梅机关不会善罢甘休。”肖玉卿沉吟道,“审讯结果出来后,有价值的线索,照旧‘喂’给军统和中统。我们要让影佐祯昭觉得,他在渝州的网络,是被自己人内部的倾轧和争功破坏的,而不是被一根无形的钉子牢牢钉死。”
“明白。”周明远应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玉卿,我们毕竟是......赵大勇他们……长期下去,我担心……”
“我明白你的顾虑。”肖玉卿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坚定,“当初我把他们从金陵带回汉口,并没有想收为己用。他们在武汉与日本人血战,整个连队只有十七个人活下来,负责他们的那位同志也牺牲了。他们找到我,是信任我,我也需要他们。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没有比见过血、知根底的自己人更可靠的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况且,他们做的,同样是抗日救国的事情,只是方式不同。”
周明远不再多说。他知道,肖玉卿内心深处对这支力量有着特殊的情感,这不仅是工具,更承载着一段铭记的过去,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几天后,审讯有了突破。一个被捕的日谍受不住赵大勇近乎残酷的审讯手段,吐露了一个重要情报:“医生”并未离开渝州,他伪装成一名云游郎中,潜伏在南岸的黄山官邸附近,目标是伺机刺探高层军事会议情报,并寻找机会对某些倾向于积极抗日的将领下手。
这个情报让肖玉卿悚然一惊。黄山官邸是委员长及其核心幕僚的居住和办公地,警戒森严,若被日谍渗透到那种程度,后果不堪设想。就算自己对那人恨之入骨,这个时候也不能让他出事。
他立刻下令:“让丙组以各种身份,秘密摸排黄山官邸周边所有医馆、药铺以及流动的郎中和药贩。记住,只观察,记录,绝对不许动手,更不能惊动官邸的警卫部队!”
这件事牵涉太广,敏感度极高,他必须万分谨慎。利用赵大勇这支隐形力量去外围侦查,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他同时通过“青筠”的渠道,向南方局汇报了这一紧急情况,但隐去了情报具体来源和侦查手段,只说是偶然截获的模糊信息,建议“家里”也从其他渠道予以关注。
就在肖玉卿紧锣密鼓地布置对“医生”的搜寻时,罗云净在延安迎来了第一位特殊的访客——他的姐姐罗慧怡,不,是早已改名换姓的水怡。
当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水怡(罗慧怡)出现在兵工厂那排窑洞前时,罗云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姐弟二人在异乡、在共同信仰的圣地重逢,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云净!不,云卿,我真的没想到……组织上通知我有个兵工厂专家要来,名字保密,让我这个‘老人’来帮忙熟悉情况,没想到是你!这些年,你隐藏得可真深!”
水怡(罗慧怡)抓着弟弟的手臂,眼眶泛红,“接到消息说你……我和云飞都快急死了!后来才知道你是‘金蝉脱壳’……”她压低了声音。
罗云净看着鬓间已生白发的姐姐,心中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未见,你和云飞、云杰还好吗?父亲、母亲他们……”
“我们都好,父亲、母亲那边,‘家里’已告知你借假死脱身之事。”水怡(罗慧怡)抹了抹眼角,“你能来太好了!这里才是能真正做事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们前线多缺合格的武器,我们医院很多伤员都是……”
姐弟二人的重逢,冲淡了离别的哀伤,更坚定了罗云净扎根于此、贡献所能的决心。他从水怡(罗慧怡)那里,也更直观地了解了前线将士对后勤保障、对武器装备的迫切渴望,这让他肩上的责任感愈发沉重,也让他工作的方向更加明确。
南北两地,不同的战场,以各自的方式运转着。
罗云净在光天化日下,用知识与汗水浇筑着革命的基石;肖玉卿在暗影交织中,用谋略与铁血清除着潜伏的毒瘤。
他们之间,横亘着千山万水与无法逾越的伪装,唯一的联系,只剩下那枚温热的铜钱,和一块贴胸珍藏的怀表,在寂静的夜里,诉说着无声的牵挂与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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