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大壮坐镇夜市带来的秩序,像一层薄冰,暂时封住了底下的暗流。陈山河分到手的钱变得稳定,虽然依旧要掰成八瓣花,但至少父亲的药没再断过,家里的饭桌上偶尔也能见点荤腥。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厂区江湖的腥风血雨,与广播站那干净明亮的窗口是两个世界。
但他忘了,流言蜚语是长翅膀的,尤其当主角是一个原本默默无闻、却突然以狠厉手段上位的年轻工人时。
这天下午,下班铃声刚响,陈山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车间,想去水房冲把脸。刚走到厂区主干道旁那排落了叶子的白杨树下,一个身影从树后转了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是李静。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围着红色的毛线围巾,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眉头却轻轻蹙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上次在夜市时的愤怒和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担忧。
陈山河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低头绕开。他现在最怕见到的人就是李静。她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他此刻满身的污浊和血腥。
“陈山河。”李静却先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陈山河不得不停下,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劳保鞋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刮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呜声。
“我……我听说了些事。”李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关于夜市……还有……刀疤刘。”
陈山河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他没吭声,默认了。
“你为什么……”李静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不解和焦虑,“为什么要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去做那种事?那是犯法的!保卫科一旦查实,你会被开除的!甚至……甚至可能会坐牢!”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知道你家里难,叔叔等着钱治病……可再难,也不能走这种歪路啊!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厂里虽然……虽然有时候不公道,但总归有讲理的地方,可以去工会反映,可以去……”
“反映有用吗?”陈山河突然打断她,声音沙哑,却像困兽的低吼。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直视着李静,“工会能给我爸报销医药费吗?能不让刘扒皮扣我奖金吗?能拦住刀疤刘不抢我卖收音机的钱吗?”
李静被他眼中迸发出的痛苦和戾气震了一下,一时语塞。
“讲理?”陈山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讥讽,“李静,你告诉我,跟谁讲理?跟刘扒皮?跟老黑?还是跟刀疤刘那种人讲理?”
他往前逼近一步,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尽管对象是他最不愿伤害的人:“我试过了!我试过老老实实干活,我试过低头忍气吞声!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爸差点死在医院!就是我家连饭都快吃不上!”
李静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看着他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绝望,那些准备好的劝诫的话突然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忽然发现,自己那些关于“正道”和“讲理”的话,在对方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没办法了,李静。”陈山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麻木,“我就想让我爸活下去,让我妈我妹能吃上饭。别的,我顾不上了。什么路正,什么路歪,能走到活路上去的,就是我的路。”
他说完,不再看李静那双含着水光、充满了震惊和难过的眼睛,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般地,大步朝着水房的方向走去,背影僵硬而决绝。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刚刚站立的地方。
李静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迅速远去的、仿佛被无形重压压弯却又强行挺直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一滴冰冷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被风吹冷。
价值观的鸿沟,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一个依旧相信秩序和规则,哪怕它并不完美。
一个已被现实逼入角落,只能信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再无交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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