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浩荡,赏赐的旨意如同暖风刮过制造局,吹散了连日来的肃杀之气。
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的官身、沉甸甸的赏银宫绢,让参与此役的工匠军士们喜形于色,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总算换来了实在的回报。
局子里难得有了些人气儿,空气中飘着酒肉香和劫后余生的喧哗。
可这热闹,却丝毫透不进核心工坊那扇紧闭的门。
灯下,陈启明和徐光启对坐着,中间摊着那几卷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千里镜制法图说》与《显微镜初解》。
徐光启提着笔,那支平日里挥洒自如的狼毫此刻重若千斤,墨汁险些滴污了宣纸。
“文远,”他声音发干,“这图说一呈上去…咱们的命根子,可就攥在别人手里了。”
陈启明没立刻吭声,指尖慢慢划过图纸上显微镜精巧的透镜结构,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发涩。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把刀柄递到别人手里?
可皇命就是皇命,如今这制造局就是风口浪尖上的船,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陛下的意思,透亮得很。”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这‘造化’之术,得牢牢收在皇家兜里。咱们…咱们只能在‘如实呈报’这四个字里,寻摸一点腾挪的缝隙。”
他拿起旁边那几张关于“水底惊雷”的草稿,纸面粗糙,字迹潦草,直接拨到一边。
“这东西,按先前说的,压下了。就说是急就章,粗劣不堪,还没脸呈到御前,等日后琢磨稳妥了再禀告。”
徐光启长长吁出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
这已是眼下能守住的最大底线。
“至于这两样…”陈启明目光落在千里镜和显微镜的详图上,“图,一笔不能错;步骤,一步不能省。但…那火石玻璃怎么配比才透亮,那镜片研磨时手上轻几分重几钱的巧劲儿…这些说不出口、写不进纸的关窍,就只能烂在你我肚子里了。”
徐光启立刻懂了。
交上去的图说是真家伙,能造出来,但缺了那点口传心授的“魂儿”,旁人想依样画葫芦,非得撞得头破血流,耗费不知多少时日钱粮。
这是在皇权那张大网下,勉强挣出的一丝喘息之隙。
“也只能如此了。”徐光启重重点头,再次凝神,笔尖落下,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缓慢慎重,仿佛在镌刻碑文。
…
就在江宁的灯火下,两人为技术的前途命运辗转难眠时,北京城西苑那间氤氲着丹香的道宫里,嘉靖皇帝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少见地没打坐,也没看奏本,而是站在一张紫檀案前。
案上摆着的,正是那台千里加急送来的显微镜,旁边散着几张画满了奇形怪状小生物的草图。
大太监黄锦和几个近侍屏着呼吸,缩在阴影里,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墙上的画。
嘉靖帝微微弯下腰,把眼睛凑近了那冰凉的目镜。
就那么一眼,他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了。
一滴寻常清水里,竟是另一个乾坤!
无数说不出名目的微小活物,在里面挤挤挨挨、窜跳游走,忙乱得不可思议!
他修道修了半辈子,自认窥见过不少玄虚,琢磨过长生久视的奥秘,可眼前这景象,真真切切,蛮横地撞碎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
这哪里还是“奇技淫巧”?
这简直是直劈造化肝肺的一把快刀!
他猛地直起身,脸色有些发白,喉结滚动了一下:“此物…此物所见,果真…果真如此?”
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
黄锦噗通就跪下了,头磕在地上:“回回皇爷,南镇抚司密奏确凿,陈启当众演示,众目所见…绝非幻术所能企及。”
嘉靖帝沉默着,胸膛微微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俯身,这一次,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那专注劲儿,比他批阅任何关乎江山社稷的奏疏都要投入百倍。
等他再次直起腰,脸上的惊骇慢慢褪了,换上的是一种极其复杂、深不见底的神情。
有发现了新大陆般的亢奋,有触及天地奥秘的敬畏,但更深的地方,藏着一丝冰冷的忌惮。
他能掌握万里疆土,兆亿臣民,却通过这小小的镜筒,窥见自己这副皮囊、这世间万物,或许皆是由无数这般渺小又忙碌的“微虫”堆砌而成?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那佛郎机夷酋,红了眼也要抢这东西…”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这般窥天见地的家伙,岂能流落外邦?”
他目光扫过那几张草图,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传旨。”
“告诉陈启、徐光启,显微镜和图说,列为‘绝密’,高过千里镜!没有朕的亲口允许,谁敢多看一眼,以谋逆论处!”
“另外,让钦天监、太医院挑几个嘴巴最严、脑子最灵光的人,立刻南下,去制造局跟着陈、徐学用这个镜子。朕要知道,这些‘微虫’除了在水里闹腾,于天象、于病理、于这世间万物,还能挖出什么道理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黄锦心头一颤,知道皇帝对此物的看重已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连忙退出去传旨。
嘉靖帝最后瞥了一眼那显微镜,像是在看一尊能通鬼神的神器。
他对那个远在江宁的年轻员外郎,感觉愈发复杂。
此子献上的,究竟是国之祥瑞,还是…一场难以预料的风波开端?
…
新的圣旨很快到了江宁。
这一次,没有赏银绢帛,只有冷硬的指令和几个从京师来的、眼神里带着审视与好奇的“学徒”。
陈启明和徐光启跪接旨意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那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和冰凉的警告。
显微镜成了“绝密”,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又一柄利剑。
“文远…”徐光启语气里满是担忧。
陈启明缓缓站起身,望着北方的天际,目光沉静。
“光启兄,往后的路,怕是得更小心了。”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工坊里的灯火次第亮起,一如他们如今如履薄冰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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