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被安置在了一顶紧邻萧琰新营帐的偏帐内。军医为他处理了手臂的刀伤和身上多处轻微的烧伤与擦伤，伤势不算太重，但心力交瘁与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昏昏沉沉。
然而，他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反复交织着冲天的火光、萧琰苍白的脸、刺客冰冷的刀锋，以及……背着他冲出火海时，那紧紧环住他脖颈的手臂和滚烫的呼吸。
再次惊醒时，帐内已点起了烛火，外面天色漆黑。他喉咙干得发痛，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动。”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萧璟猛地抬头，只见萧琰竟坐在他榻边的椅子上！他依旧穿着白色的中衣，左肩缠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血迹的纱布，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显然伤势极重。但他坐得笔直，深邃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稠的暗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卧床静养！
“皇兄……”萧璟的声音干涩，下意识地想拉开距离，身体却因虚弱而无力移动。
萧琰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因伤势而显得有些迟缓僵硬，但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他走到榻边，拿起矮几上温着的药碗，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汁，递到萧璟唇边。
“喝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帝王固有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萧璟怔住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药勺，又抬眸看向萧琰。烛光下，萧琰的眉眼依旧俊美凌厉，但那份因重伤而无法掩饰的脆弱，却奇异地削弱了他平日的压迫感，反而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易碎感。
他为什么要亲自喂药？是试探？是施恩？还是……
见他不动，萧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微沉：“需要朕喂你？”
这话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萧璟瞬间想起了火海中他那句“我不会丢下你”，以及萧琰最后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一种莫名的慌乱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嘴，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流入喉中。
药很苦，带着浓重的土腥气。萧璟的眉头紧紧皱起。
萧琰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动作顿了顿，随即又舀起一勺，再次递到他唇边。这一次，他的指尖似乎无意地，轻轻擦过了萧璟的下唇。
那微凉而粗糙的触感，如同火星溅入油锅，让萧璟浑身一颤，猛地别开了脸，药汁洒了些在衣襟上。
“臣弟自己来。”他伸手想去接药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琰的手却避开了他。碗沿上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沉静地看着萧璟，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阿璟，你在怕什么？”
怕？萧璟心中冷笑。他怕的东西太多了。怕他的掌控，怕他的逼迫，怕他那扭曲的情感，更怕……自己在这无尽的拉扯中，逐渐迷失的意志。
“臣弟只是不敢劳烦皇兄。”他垂下眼睑，避开那过于锐利的视线。
“劳烦？”萧琰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因伤势而带着喘息，显得格外压抑，“你为朕挡刀，背朕出火海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劳烦’？”
他俯下身，逼近萧璟，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萧琰身上特有的龙涎冷香，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萧璟牢牢笼罩。
“告诉朕，”萧琰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他耳边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当你冲进火海，当你背起朕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匕首，试图剖开萧璟所有的伪装，直刺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萧璟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想什么？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只有铺天盖地的恐惧——恐惧失去这个他既恨又……无法割舍的人！
但他不能说。这等同于将自己的软肋，亲手奉于这个危险的猎食者面前。
“臣弟只是……尽臣子本分，护君王周全。”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臣子本分？”萧琰的眼中掠过一丝戾气，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他猛地伸手，捏住了萧璟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那力道之大，让萧璟感到骨骼都在作响。
“看着朕的眼睛再说一次！”萧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某种更深的、近乎偏执的渴求，“萧璟，你对我，当真只有‘臣子本分’？！”
他的自称，从“朕”变成了“我”。这在两人之间，是极其罕见而危险的信号。
萧璟被迫迎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他看不懂也不想懂的情绪——愤怒、不甘、探究，还有一丝……隐藏在强势之下，不易察觉的、害怕被否定的脆弱？
两人在摇曳的烛火下无声地对峙，空气中弥漫着药味、血腥味，以及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而暧昧的张力。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苏婉清冷的声音：“殿下，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打破了帐内凝固的气氛。
萧琰捏着萧璟下巴的手，力道缓缓松开，但他目光依旧锁在萧璟脸上，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丝表情都刻入脑海。他直起身，恢复了帝王的疏离，只是那苍白的脸上，戾气未散。
“进来。”萧璟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
苏婉掀帘而入，看到帐内情形，眼神微动，但并未多言，只是躬身道：“殿下，陛下。俘虏中有一人熬刑不过，吐露了一个名字——吏部侍郎，周明安。”
周明安？那个一向以清流自居、在朝中颇有声望的周侍郎？他竟然是“烛龙”的人？！或者说，他就是“烛龙”？
萧琰的眼中瞬间寒光凛冽，所有的私人情绪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尽数化为冰冷的杀意。
“好，很好。”萧琰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朕倒要看看，这位‘清流’领袖，皮囊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他看了一眼萧璟，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在内侍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地离开了营帐。
萧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榻上。下巴处似乎还残留着萧琰指尖那冰冷而有力的触感，耳边回荡着他那声咄咄逼人的质问。
苏婉走到他榻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殿下，您的伤……”
“无碍。”萧璟打断她，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混乱与挣扎都掩藏在眼帘之后，“周明安……务必严密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朕……要亲自会会他。”
他用了“朕”自称，仿佛在刻意强调着什么，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苏婉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心中了然。这对天家兄弟之间的纠葛，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和危险。她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映照着萧璟疲惫而矛盾的面容。
药碗还放在矮几上，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方才那短暂而激烈的对峙，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萧琰的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你对我，当真只有‘臣子本分’？
他不知道答案。或者说，他不敢知道答案。
而此刻，更大的阴谋已然浮出水面，吏部侍郎周明安……这场席卷北境与前朝的风暴，正向着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猛烈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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