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林小溪决绝转身、消失在宴会厅侧门那一片朦胧光晕中的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舞台上，只剩下顾言琛。
像一座骤然失去航标、被遗忘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独自承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混杂着震惊、同情、好奇与无声审视的目光浪潮。璀璨的灯光依旧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身上，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此刻却仿佛成了禁锢他的沉重枷锁，将他与周围喧嚣剥离，困在了一片无声的、冰冷的真空里。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右手还虚握着那个已经失去意义的深蓝色丝绒戒指盒，盒盖依旧敞开着，仿佛还在固执地等待它的女主人。那枚精心挑选的钻戒，主钻在顶灯照射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而刺眼的光芒，每一道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扎进他骤然空洞的心房。
它本该戴在她纤细白皙的无名指上，象征着他迟来的承诺和永恒的枷锁。此刻，却只能孤零零地躺在丝绒垫子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华美而悲伤的笑话。
周围的议论声，起初是压抑的、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苔藓，迅速蔓延开来。
“我的天……她真的走了？”
“就这么拒绝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顾总……这得多难堪啊……”
“看来传言也不全是真的，林总监没那么好拿捏……”
“这下有意思了，顾氏的脸面……”
这些声音，起初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飞虫，试图钻入他的耳膜，啃噬他最后的理智。它们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脊背压弯。
但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或者说，他屏蔽了所有无关的杂音。
他的听觉，他的感官，似乎还固执地停留在几秒钟前——停留在她带着颤音的“我需要时间”，停留在她转身时裙摆扬起的仓促弧度，停留在高跟鞋敲击地面逐渐远去的、凌乱而急促的回响上。
那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可怕。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潭、总能精准洞察一切的黑眸，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被风暴席卷过的狼藉。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痛楚。
难堪吗？
是的。他顾言琛人生三十载，从未像此刻这般，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心，感受着如此彻底的、公开的挫败。他精心策划了这一切，调动了所有资源，只为了给她一个配得上她、足以弥补过去所有遗憾的盛大承诺。他以为胜券在握，以为历经磨难后的彼此，早已心意相通。
可现实，却给了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然而，比难堪更汹涌的，是那无法言说的、更深沉的痛苦。
那痛苦，并非源于被拒绝的“面子”受损，而是源于——他让她感到了不安和恐惧。
他看到了。
在她转身前最后与他对视的那一眼里，除了挣扎和痛苦，还有一丝清晰的、他无比熟悉的恐惧。那恐惧，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刺，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期待和自信。
是因为三年前他在机场的放手吗？是因为他家族曾经给她的压力和阴影吗？还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让她依然无法完全信任他能够抵挡未来所有风雨？
各种猜测如同毒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撕咬。每一个可能性，都像是在提醒他，过去他犯下的错，留下的伤疤，从未真正愈合。它们潜伏在暗处，在他以为即将触碰到幸福的时候，猛地窜出来，狠狠咬了他一口，也……吓跑了她。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那颗一向沉稳冷静的心脏，在胸腔里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的哀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那只一直举着戒指盒的手。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微小的角度变化，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钝痛。他的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目光，终于从那个空荡荡的门口收了回来，落在了掌心的戒指盒上。
钻石依旧闪烁着，那光芒曾经在他想象中，映照着她含羞带怯的幸福笑靥。而此刻，只映照出他苍白而失魂落魄的脸。
够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芜的痛楚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轻轻合上了丝绒盒盖。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脆响，在尚未完全平息下来的嘈杂背景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清晰地炸响在舞台周围离得近的人耳中，也重重地敲在了顾言琛自己的心上。
这声音，像一个休止符，强行终止了今晚这场荒诞而悲伤的求婚仪式。
也像是一把锁，将他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热情，暂时封存了起来。
舞台侧方，经验丰富的主持人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勉强回过神来，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拿着话筒，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试图挽回局面的笑容，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顾言琛走来。
“顾……顾总，”主持人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小心翼翼，“这个……一个小小的插曲，看来我们的林总监是太惊喜，有些害羞了哈……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顾总的分享，也祝愿……”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将这件事定性为“害羞”和“惊喜过度”，试图将这场尴尬化为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庆功宴本身。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
顾言琛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阻止的手势。没有看他，目光甚至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但那手势里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深沉的疲惫，让主持人的话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再也说不下去。
顾言琛不需要这种苍白的粉饰。
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替他掩饰这血淋淋的失败和痛苦。
小溪的离开，不是害羞，不是惊喜过度，而是她真实感受的体现——她需要时间。他尊重她的感受，也接受这个结果，无论它有多么令人难堪和痛苦。
他不需要被同情，也不需要被解围。
他只需要……独自消化这一切。
台上的空气，因为顾言琛这个简单的动作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再次凝固了。主持人进退两难，讪讪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台下的人群，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顾言琛明显拒绝沟通的姿态，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静默。所有人都看着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看着他合上戒指盒后，微微低垂着头，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只是在独自舔舐伤口。
他站在那里，与周遭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世界格格不入。香槟塔依旧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悠扬的乐曲不知被谁重新悄悄播放，试图唤醒这场盛宴本该有的欢乐，但这些，都无法触及他分毫。
他像被一层无形的、坚硬的玻璃罩子隔绝开来，外面是喧嚣的人间，里面，是他刚刚崩塌的、关于她和未来的全部幻想。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回忆她转身时苍白的侧脸。
或许是在懊悔自己是否操之过急。
或许……只是在单纯地承受着这份迟来的、命运给予的沉重一击。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的几十秒。
顾言琛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种空洞的破碎感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历经世事的疲惫与一种更深的执拗。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台下那些探究的目光。
他紧紧握着那个已经合上的戒指盒，仿佛握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暖和希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步伐，不再是走向她时的坚定与急切，也不是平日里的沉稳从容，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与林小溪离开的相反方向——舞台的另一侧台阶走去。
他走下了舞台。
没有回头。
将那片破碎的、承载了他所有爱意与失落的舞台，将那些尚未平息的议论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统统留在了身后。
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一个曾经无比珍视的梦境。
灯光追逐着他的背影，将那抹孤寂的黑色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了宴会厅边缘的阴影之中。
（第29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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