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向东主任那句不轻不重的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就让晏建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看来，事情成了七八分。
他连忙点头哈腰地应道：“哎，好的，马主任，我不急，我等着。”
说完，便老老实实地，退回到了那张待客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自己表现得越是“本分”，越是“懂规矩”，就越能赢得这位马主任的好感。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安静。
马主任不再说话，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和桌上那几件新奇的玩具，都只是他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晏建民却能感觉到，一股无形名为“威严”的气场，正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慢慢地凝聚。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就从走廊外传了过来。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慌乱和谄媚。
“主任，您找我？”
随着声音响起，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堆满了笑意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正是采购科的李科长。
他一进门，目光就先落在了正襟危坐的马主任身上，那腰，不自觉地就弯了三分。
紧接着，他的余光，扫到了桌上那几件颜色鲜艳的玩具，以及坐在椅子上，神情淡然的晏建民。
李科长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一瞬，随即，又变得更加热切起来，只是那热切里，明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昨天被他手底下的人，像赶苍蝇一样赶走的“乡巴佬”，今天，竟然能堂而皇之地坐在主任的办公室里！
而且，看这架势，还是主任亲自接见的！
他心里头“咯噔”一下，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下面那帮不长眼的玩意儿，怕是闯了祸了。
“主任，您叫我来，是有什么指示？”李科长小心翼翼地问道。
马向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摘下老花镜，缓缓地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那几件玩具。
“李科长，你先看看这个。”
“哎，好，好。”
李科长连忙凑上前，拿起那个木头小人，装模作样，翻来覆去地看了起来。
其实，他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玩具的做工，实在是太好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采购科长，跟县国营玩具厂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玩意儿！
那木头，光滑得像姑娘的皮肤！那颜色，鲜亮得晃眼！最关键的是，那小人的手脚，竟然还能动！
这……这简直是艺术品！
他心里越是震惊，额头上的冷汗就冒得越多。
这么好的东西，昨天就活生生地被他下面的人，给拒之门外了。
这要是让主任知道了……
“怎么样？”马向东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以你这个采购科长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东西，比起县国营厂的如何啊？”
“好！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李科长毫不犹豫地给出了最高评价，同时，话锋一转，立刻就开始往自己身上揽功劳，“主任，不瞒您说，这安平玩具厂，我早就注意到了！这可是咱们县里重点扶持的侨属企业！我正准备这两天，就亲自带队，下到他们厂里去考察，没想到，让他们厂的同志，先一步找上门来了！这真是……心有灵犀啊！”
他这番话说得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无耻和机变，发挥到了极致。
坐在一旁的晏建民，听得是目瞪口呆，心里对这个李科长的“脸皮”，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人才”。
然而，马向东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一把冰锥，瞬间就刺破了李科长那虚伪的伪装。
“是吗？”马向东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是我怎么听说，昨天，人家这位小同志，在你们采购科的门口，连门都没进去呢？嗯？”
他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科长的心口上。
李科长的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事儿，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主……主任，这……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他结结巴巴地，开始找补，“昨天……昨天我正好去下面仓库盘点了，不在办公室，肯定是底下那几个年轻人，不懂事，怠慢了咱们的客人！我回去，我一定……一定狠狠地批评他们！让他们写检查！”
“误会？”马向东冷笑一声，他拿起桌上的布娃娃，在手里掂了掂，声音陡然提高，“我看，这不是误会！这是作风问题！是态度问题！”
“我们供销社，是为人民服务的窗口！不是某些人用来摆架子，耍威风的衙门！”
“人家是咱们县里好不容易请回来的‘财神爷’，是带着资金，带着先进技术，来帮我们搞建设的！昨天厂子来人想跟供销社谈事，可你们是怎么接待的？”
“一个新办的厂子，拿出这么好的产品，满怀希望地想跟我们合作，结果，连门都进不来！这事要是传出去，让县里的赵县长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让外面那些想来我们安平县投资的客商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想？！”
马向东的声音，越来越严厉，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李科长的脸上。
李科长被骂得狗血淋头，头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知道，主任这是真动怒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怠慢客人”了，这是上升到了“破坏营商环境”的高度了！
这个锅，他背不起！
“主任，我错了！我检讨！是我管理不严，是我思想麻痹，是我没有把您的指示落实到位！我……我有罪！”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晏建民坐在椅子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着那个平日里在楼下威风八面，高高在上的李科长，此刻，在马主任面前，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噤若寒蝉。
他心里，对“权力”这两个字，有了更深，也更直观的理解。
骂了足足有五分钟，马向东才像是骂累了，他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子，喝了一口浓茶，润了润嗓子。
“行了。”他摆了摆手，“检讨，回头写一份深刻的，交到我这里来。”
“现在，说正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些玩具上。
“这个厂子的产品，我看过了，质量过硬，设计新颖，安全方面也考虑得很周到，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生产能力很强！”
“我们供销社，作为全县最大的商品流通渠道，对于这样好的本地生产的新产品，理应要给予最大的支持！”
他这话，就是一锤定音了。
李科长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头。
“是！是！主任您说得对！我们一定大力支持！全力支持！”
“这样吧。”马向东沉吟了片刻，做出了具体的指示，“你们采购科，马上跟这位晏建民同志，把合作的细节都对接好，先期，可以先进一批货，在我们县里几个主要的门市部，进行试点销售。”
“价格方面，也要给人家一个公道的价格，不能因为人家是新厂，就压人家的价，我们是合作共赢，不是杀鸡取卵！”
“还有，货款的结算，也要及时！不准拖！不准压！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主任您放心！”李科长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我马上就办！亲自办！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让您满意，让晏同志满意！”
他的态度，和昨天那个懒洋洋的采购科，简直是判若两人。
“嗯。”马向东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头，用一种温和了许多的语气，对晏建民说道：“小晏同志，你看，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晏建民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马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主任，真是太谢谢您了！您……您真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天大老爷’啊！”
他这句发自肺腑的，带着浓厚乡土气息的马屁，拍得马向东是哈哈大笑。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他摆了摆手，“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李科长，你现在就带小晏同志，去你们科里，把合同的草案先拟出来吧，具体采购多少，怎么定价，你们俩好好商量。”
“好嘞！主任！”
李科长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笑脸，对着晏建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晏同志！来来来，咱们到我办公室去，喝杯热茶，慢慢聊！”
晏建民再次向马主任道了谢，然后，才跟着李科长，走出了这间让他终身难忘的办公室。
当他再次路过二楼采购科的大门时，里面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那个嗑瓜子的年轻人，和织毛衣的胖大姐，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既尴尬又讨好的笑容，对着他点头哈腰。
“晏……晏同志，您来了。”
晏建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但他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扬眉吐气的舒爽。
从今天起，他晏建民，和他背后的“安平玩具厂”，在这栋大楼里，再也不会被人当成那个可以随意打发的“乡巴佬”了。
虽然，最终的合同还没有签，订单还没有彻底拿下，但这个最重要的“苗头”，已经出现了。
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厂的玩具，就会像他跟明州保证的那样，摆满这个县城里所有的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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