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的甜酸还沾在舌尖，我攥着那根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脚步轻快地穿过基地的回廊。最近我总爱这样，心里揣着点什么小欢喜，就想立刻跑到林应面前。张沐说我现在像只刚学会飞的小雀儿，绕着林应那棵树打转，他说这话时被林应瞪了一眼，我却听懂了，咯咯地笑，觉得这比喻好得很。
转过拐角就是林应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想吓他一跳，踮着脚推开门缝往里瞧。夕阳正斜斜地淌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暖金，林应趴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许是累极了，睡得很沉，侧脸埋在臂弯里，连平时抿着的嘴角都松着。
我的心跳轻轻慢下来，正想走进去把糖葫芦放在他手边，却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站在他身边。她比我高些，头发松松地挽着，露出纤细的脖颈，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外套……我盯着那外套的袖口，那道被我小时候用剪刀剪破又被林应笨拙缝补过的痕迹，像根细针，猛地扎进眼里。
那是林应的外套。
下一秒，女孩微微俯下身，发梢垂落在林应的背上，她飞快地在他露着的耳尖上亲了一下，动作轻得像蝴蝶落翅，却在我眼里炸开了一片白。
手里的糖葫芦“啪嗒”掉在地上，竹签滚了几圈，裹着糖的山楂散了一地，像摔碎的夕阳。
女孩惊得回过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冲我露出个浅淡的笑：“你是……思怡吧？我常听林应提起你。”
我没理她，眼睛还黏在林应那件外套上。那是去年冬天我非要抢着给他洗，结果用错了洗衣粉，洗得褪了点色，他却还是天天穿着。他说这外套最合身，可此刻它套在别人身上，领口还沾着点不属于林应的栀子花香。
林应被惊醒了，抬起头时眼里还有层刚睡醒的迷蒙，看到我站在门口，他习惯性地弯起嘴角，伸手要够我：“思怡？怎么站在那儿……”
他的话在看到地上的糖葫芦时顿住了，目光扫过那个女孩，又落回我脸上，眉头慢慢蹙起来：“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又看了看那个女孩身上的外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就像小时候我最宝贝的那只布兔子，被邻居家的小孩抢走时，我也是这样，说不出话，只觉得全世界的光都被挡住了。
那是我的林应啊。是会把外套脱下来裹住我的林应，是连张沐多看我两眼都会皱眉的林应，怎么会让别人穿他的衣服，怎么会被别人亲呢？
我突然转身就跑，听见林应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他很少有的慌张，可我不想停。跑到回廊尽头，眼泪才终于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像刚才那串化了糖的糖葫芦。
那天起，我就不想理他了。
白天我就去找刘婉，看她在实验室里摆弄那些五颜六色的试剂，听她讲哪个研究员又闹了笑话。刘婉总偷偷给我塞巧克力，说：“我们思怡气色越来越好啦，就是怎么总撅着嘴？”我把巧克力塞进兜里，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晚上我就去方小宁的宿舍，她的床铺着粉色的床单，堆着好多毛绒玩具。她会拉着我一起看老电影，屏幕上的人哭哭笑笑，我却总想起林应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想起那件被别人穿走的外套，心里的闷就又重了几分。方小宁问我是不是和林应吵架了，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就是不想回去，不想看见他。
林应来找过我几次。在刘婉的实验室门口，他穿着我没见过的新外套，手里拿着我爱吃的草莓蛋糕，轻声喊我：“思怡，回家了。”我把头埋在刘婉背后，听见刘婉小声劝他：“让她静静吧，小姑娘家家的脾气，你多担待。”他没再说话，蛋糕放在了门口的架子上，我直到晚上才偷偷拿回来，却一口也吃不下，草莓的甜里好像掺了点别的味道。
这天晚上，我在方小宁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小熊玩偶硌得我后背疼。突然就想去找张沐，他住的宿舍离这儿不远，以前林应不在时，张沐总陪我玩翻绳。
我推开门时，张沐正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泼在键盘上。“我的祖宗！”他看清是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林应找你快找疯了！”
我没理他的话，径直走到他的床边，掀开被子就躺了上去。床垫软软的，带着点张沐身上的烟草味，和林应的冷松香完全不一样。“我今晚睡这儿。”我说，声音还有点哑。
张沐急得抓头发，伸手就去摸手机：“不行不行，我得给林应打个电话，他要是知道你在我这儿……”
“你不给我睡吗？”我坐起来，盯着他，心里的委屈突然涌上来，“我们不是铁哥们吗？以前你还说要罩着我呢。”
“那不一样……”张沐挠着头，一脸为难，“思怡，你是女孩，我是男的，林应那醋坛子……”
“林应也是我朋友啊！”我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些，“为什么他的朋友就不能让我睡？”眼泪又要掉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委屈，明明是林应先让别人碰他的，现在连张沐都向着他。
我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就往外跑。张沐在后面喊我，我也不回头，走廊里的灯昏昏黄黄的，照着我的影子歪歪扭扭。
碰到巡逻的保安，他问我怎么了，我撅着嘴不说话；碰到起夜的研究员，他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像堵着团火，烧得我眼睛发烫，脚下也越来越沉，走到楼下的花园时，小腿突然一阵酸，我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草地带着点露水的凉，沾湿了我的裤脚。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许是气那个女孩亲了他，或许是气那件外套穿在了别人身上，又或许，是气林应为什么不追过来，为什么不紧紧抱住我，像以前那样，不管我怎么闹，他都只会把我搂在怀里，说“思怡乖，不气了”。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食堂飘来的馒头香，我吸了吸鼻子，突然有点饿。白天在刘婉那里，她给我的巧克力还在兜里，我摸出来，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苦苦的，一点也不好吃。
“地上凉。”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时，我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巧克力在嘴里化不开，苦得我皱起眉。
我没抬头，听见他走过来，脚步声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一件带着熟悉的松木香气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遮住了夜的凉。
他在我身边蹲下来，距离不远不近，我能看见他裤脚沾着的草屑，想必是找了我很久。“跟我回家，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我让张沐给你下了馄饨，你爱吃的那种，放了紫菜和虾皮。”
我还是不说话，把脸埋得更深，却闻到外套上的味道——是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他惯用的那款雪松须后水的清冽，这才是属于林应的味道，不是那个女孩身上的栀子花香。
“那个女孩，是我远房表妹，叫林薇。”他突然开口，声音很稳，“她今天第一次来基地，说有点冷，我办公室正好有件备用的外套，就借给她了。”
我竖着耳朵听，手指抠着草地上的泥土。
“她小时候总跟在我屁股后面，皮得很，刚才……是她不懂事，我已经说过她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思怡，我没有……”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平日里那么会说话的人，此刻竟有些语塞。我偷偷抬起眼，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想必这几天都没睡好。
“糖葫芦……”我终于憋出几个字，声音闷闷的，“摔碎了。”
林应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涌上些疼惜。他伸出手，想像往常那样摸摸我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似乎怕我躲开。“明天再给你买，买两串，特大的那种。”他说，声音放得更柔了，“地上凉，起来好不好？腿会疼的。”
我还是不动，心里的气好像消了点，又好像还有点堵。就像小时候搭积木，眼看就要搭成了，被人碰倒了一块，虽然知道不是故意的，可还是委屈得很。
他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陪着我蹲在地上。夜风吹过，他把披在我身上的外套又紧了紧，自己的肩膀却露在外面，被风吹得微微动了动。
过了好一会儿，我腿麻了，忍不住动了动。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伸手过来：“我抱你？”
我没躲开。他把我打横抱起来时，手臂还是像以前那样稳，我把脸埋在他颈窝，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他的衬衫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林应是坏蛋。”我哽咽着说，“不给别人穿你的衣服。”
“嗯，不穿了。”他低低地应着，声音里带着笑，又有点心疼，“都给思怡穿，好不好？我的衣服，我的人，都是思怡的。”
“那女孩也不能亲你。”
“不亲了，谁都不亲。”他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发顶，“除了思怡，谁碰一下都不行。”
我揪着他的衬衫，把脸埋得更深，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从心里挤出去。他抱着我往回走，脚步很慢，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快到宿舍时，我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馄饨还热吗？”
他低头看我，眼里盛着月光，亮闪闪的：“我让张沐捂着，保准热乎。”
我笑了，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或许只是害怕，害怕那件外套被别人穿走，就像害怕有一天，他也会被别人抢走。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思怡，别怕。”
夜风里，松木香混着月光的味道，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我攥紧他的衣角，心想，明天一定要让他把那件被林薇穿过的外套扔掉，再买件新的，要一模一样的，袖口还要让我剪个小口子，再让他笨笨地缝起来。
这样，它就又完完全全是我的了。就像林应一样，永远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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