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北院。
那间被沈惟用重金和权势,从皇城司眼皮子底下硬生生隔绝出来的隐秘工坊,此刻,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安静得可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炽烈的味道。
有桐油的清香,有钢铁反复淬火后特有的腥气,有炭火燃烧殆尽的余温,还有数十个汉子挤在一起,因极度紧张而渗出的汗味。
这里,是沈惟的“心脏”。
此刻,这颗心脏的跳动,几乎停滞。
数十名顶级工匠,无论老少,全都屏息凝神,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目光死死地钉在中央那张巨大的、铺着整张牛皮的工作台上。
灯火通明,将每一张布满汗珠与油污的脸,都照得如同塑像。
秦老头,就站在那塑像的最中央。
他满头大汗,汗水顺着额头的皱纹淌下,滴落在他那只仅剩的、完好的手臂上。
他的眼神,却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那是一双如同磐石般坚定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偏执的火焰。
他的面前,静静地躺着一具通体泛着幽暗光泽的弩机。
那已经不是神臂弓了。
它保留了神臂弓的形制,但从弓臂的材质,到绞盘的结构,再到那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机括部分,都透着一股超越这个时代的、冰冷而致命的精密感。
它只差最后一步。
秦老头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从一旁盛满清油的木盘中,拈起了一个小巧却复杂的零件。
那是一个由三个大小不一的钢轮组成的滑轮组,每一个轮子上都刻着细密的防滑纹路,轴心处的光滑程度,堪比最名贵的玉器。
(……杠杆,滑轮,力传导。)
(大人给的图纸……根本不是改良,是创世!)
(将力,放大数倍,再以最有效的方式,瞬间释放!)
秦老头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
他拿起一把特制的、头呈弯钩的细长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滑轮组,对准了弓身内部预留的卡槽。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住了。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无限延伸的丝线。
工坊里,只剩下那细微的、金属与金属接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咔嗒。”
一声清脆至极的契合声,在这死寂的工坊内,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每个人的心头!
成了!
整个弓身,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所有的零件,所有的结构,在那一小片滑轮组归位的刹那,浑然一体,再无一丝缝隙。
它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一堆冰冷的钢铁与木头。
它是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与杀气的……钢铁凶兽。
秦老头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扔掉手中的工具,用那双颤抖的、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手,将这把凝聚了无数人日夜心血的神臂弓,缓缓地,如同捧起一件绝世的圣物般,高高举起。
然后,他转过身,踉跄一步,将这把弓,递到了沈惟面前。
他的嘴唇翕动着,嘶哑的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沈惟。
那眼神在说:
(大人……幸不辱命!)
……
北院,内部小校场。
这里早已被风九爷的人清场,韩诚亲自带着“黑水”的第一批种子,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铁塔,守住了所有通往此处的要道。
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校场尽头,二百步外,立着一面厚重无比的木靶。
那靶子,用最坚硬的铁木制成,足有三尺厚,外面更是丧心病狂地包裹了一层半指厚的熟铁皮。
这已经不是靶子。
这是城门。
沈惟接过弓,手臂微微一沉。
(好重。)
(比预估的还要重了三成,看来秦老头用了最好的铁料,不惜工本。)
他没有急着试射,只是用手指,细细抚过弓身上那冰冷的、带着细微磨砂质感的线条。
完美的平衡感。
精妙的杠杆结构。
以及那隐藏在内部,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之力的核心机括。
(这是我的‘獠牙’。)
(是足以让汤相那头豺狼,都必须忌惮三分的……獠牙!)
他感受着弓身传递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弓,重新递还给了秦老头。
秦老头一愣。
沈惟的脸上,带着一丝平静的微笑。
“这是你的作品。”
“理应由你,让它发出第一声呐喊。”
轰!
这句话,比神臂弓本身,更具杀伤力!
秦老头那双磐石般的眼睛,瞬间被一层滚烫的水汽模糊。
他看着沈惟,看着这个给了他图纸、给了他钱财、给了他尊严、甚至此刻,还将这份开天辟地般的荣耀,亲手送还给他的少年。
他猛地单膝跪地,那个头,磕得又重又响!
“大人!!”
“起来。”沈惟没有去扶他,声音不容置疑,“让它,响。”
秦老头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
他眼中的感激与激动,瞬间化为一种宗师般的专注与虔诚。
他接过神臂弓。
脚蹬弓弦,双手拉动绞盘。
“吱……吱嘎……”
弓弦被缓缓拉开。
所有工匠的眼睛都直了!
寻常神臂弓,需要两三个壮汉合力,才能勉强拉开。
可秦老头,一个瘸了腿的半百老人,竟只靠一人之力,就将这把看起来更恐怖的凶器,拉到了满月!
虽然吃力,虽然额头青筋暴起!
但他做到了!
(上弦……上弦的过程,比旧式省力了近半!)
(天啊!这……这怎么可能?!)
秦老头没有理会众人的惊骇。
他将一支特制的、箭头呈三棱破甲锥形的重箭,搭在了弦上。
举弓,瞄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二百步外,那个在视野中,只有一个黑点大小的铁靶。
他扣下了机括。
“嘣——!!!”
一声沉闷如雷的震弦之响,炸裂开来!
那声音,与旧式弓弩清脆的“嗡”声完全不同,更像是巨兽的咆哮!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线,撕裂空气!
甚至没有听到箭矢飞行的“咻咻”声!
因为,它的速度,已经快过了声音的传播!
众人只看到秦老头扣动机括,下一个瞬间——
“铛——!!!”
一声足以刺穿耳膜的、金铁交鸣的巨响,从二百步外,轰然传来!
校场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面铁靶。
太远了。
看不清。
“报——!!”
一个负责观察靶子的“黑水”锐士,从靶子后面的掩体中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撼,已经完全变了调!
他甚至忘了规矩,一边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中了!!”
“中了!!”
“——透了!!”
透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每个工匠的心脏上!
二百步!
洞穿铁甲!
这是神迹!
这是前无古人,足以改写战争历史的神迹!!
死寂之后,是彻底的、疯狂的爆发!
“呜……呜呜呜……”
一个年轻的工匠,看着那把还散发着硝烟气息的神弓,看着那个如同雕塑般站立的秦老头,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像一个信号。
“噗通!”
“噗通!”
一个,两个,十个……
所有参与了这把神弓制造的工匠,无论老少,无论之前是何等桀骜不驯的刺头。
在这一刻,全都跪下了。
他们没有欢呼,只是跪在地上,用袖子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与鼻涕,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哭声里,有成功的狂喜。
但更多的,是积压了数月,乃至数年的屈辱、艰辛、不甘与期盼,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彻底的宣泄口!
他们是匠人。
是这个时代最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
可今天,就在这里,他们亲手缔造了神话!
秦老头没有哭。
他也扔掉了手中的神弓,那件他视若生命的珍宝,被他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他猛地向前踉跄了几步,那条残废的腿,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他没有看沈惟,也没有看那些跪地痛哭的徒子徒孙。
他抬起头。
朝着北方。
那是故都开封的方向。
那是岳家军曾经浴血奋战,最终饮恨收场的方向。
他仰起头,张开嘴,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那被炭火熏得嘶哑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长啸!
“岳帅——!!”
“您看到了吗!!”
“神臂……神臂重生矣!!!”
那声音,穿云裂石,带着血与火的悲壮,回荡在整个鬼宅的上空。
久久不息。
沈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跪倒一地,哭成泪人的工匠。
看着那仰天长啸,状若疯魔的秦老头。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正满意的笑容。
(我看到的,不是一把武器的成功。)
(我看到的,是一支被技术、被信念、被压抑了太久的荣耀感,彻底武装起来的……团队的诞生。)
(他们的灵魂,在这一刻,已经刻上了我的烙印。)
他走上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神臂弓。
弓身,还带着发射后残留的余温。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弓臂,目光,却落在了那依旧在仰天悲啸,仿佛要将毕生憾恨都吼出来的秦老头身上。
(汤相的绞索,建王的催促,皇帝的猜忌……)
(糖,是开路的钥匙。)
(而这把弓……)
(……是掀桌子的刀。)
他看着秦老头,看着这个被他从绝望的泥潭中,重新拉回人间的国之瑰宝。
“秦老。”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只是第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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