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温暖将谢绯衣包裹。恍惚间，连她记忆里因车祸而模糊的父亲身影，都与眼前的怀抱重叠。这个怀抱宽厚而温热，竟让跨越灵魂的隔阂瞬间消融。她靠在谢渊肩头，只觉得心口暖洋洋的。
谢景衣在最初的僵硬后，也慢慢放松下来，轻轻靠在了父亲的肩甲上。
窗外，夕阳的余晖为将军府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与廊下悬挂的红绸灯笼交织在一起，照亮了这个迟来九年的团圆。
是夜，将军府正厅的灯火通明，一顿难得的团圆宴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进行。
谢老夫人坐在上首，目光就没从儿子身上挪开过。烛光摇曳下，她静静端详着他——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如今刻上了边关风霜的痕迹；挺直的脊梁虽依旧刚毅，却在举箸时不经意流露出征战多年的疲惫。
九年了。
她想起他离家那年，还是个眉宇间尚存几分少年意气的将军；如今归来，鬓角已生华发，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纹路。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中的佛珠，那上面每一道磨痕，都是这九年来她在佛前为远在边关的儿子祈福的印记。
“娘，您尝尝这个。”谢渊注意到母亲长久的注视，夹了一块软糯的八宝鸭到她碗中，“边关苦寒，儿子最想念的就是家里厨子做的这道菜。”
老夫人望着碗里裹着蜜糖的鸭肉，眼底泛起湿润的光。她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团圆的夜晚，还是少年的他总会先把最好的菜夹到她碗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她的儿子回来了，即便历经沧桑，那份孝心却从未改变。
“你在外头，辛苦了。”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这一句。她看着他为绯衣夹菜时那笨拙却认真的模样，看着他和景衣说话时小心翼翼的神情，心里既欣慰又酸楚——她的儿子，不仅是个将军，更是个想要弥补一切的父亲。
席间，谢渊的目光总绕着两个女儿转，时而为谢绯衣夹她幼时爱吃的炙羊肉，时而又关切地问谢景衣婚事筹备可还顺利，眼神中尽是弥补的渴望。
老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为这迟来的团圆感到欣慰，又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气。她知道，有些缺失的时光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可好在，往后的日子还长。
“景衣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老夫人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向喜事，眉眼间漾开笑意，“咱们谢家，可是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谢渊立即转向母亲，细细汇报起各项筹备，语气恭敬得像当年听她教诫的少年。烛光将一家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温暖而圆满。
宴散后，谢景衣刚要告退回房，却被谢渊轻声唤住。
“景衣，”他的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陪爹爹去书房走走，可好？”
月色下的回廊静谧无声，只有父女二人的脚步声轻轻回响。书房依旧保持着谢渊离京前的模样，只是书架上的兵书落了些许灰尘。他走到书案后，取出一个半旧的紫檀木长匣，指腹在上方精细的云纹上摩挲了片刻，这才郑重地推到谢景衣面前。
“打开看看。”他眼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期待。
谢景衣依言打开，只见深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支白玉发簪。玉质温润无瑕，簪头被巧手雕成含苞待放的玉兰形状，线条简洁清雅，在烛光下流转着温婉的光华。
“这是你娘生前最爱的簪子。”谢渊的声音将她从怔忡中唤醒，他的目光落在玉簪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往，“她常说，咱们景衣性子沉静，气质如兰，将来定能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特意把这个留给你，盼着能在你大喜之日，亲手为你戴上。”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爹爹是个粗人，只会带兵打仗，不懂得如何教养女儿，更不知该如何与你这样的京城姑娘相处……九年，爹错过了你的成长，连你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都只能从家书中知晓。景衣，爹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此刻在女儿面前，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中满是愧疚与不安。
谢景衣轻轻拿起那支玉簪，指尖传来温凉的触感。她抬起头，望着父亲鬓角的白霜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心中那道因常年分离而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悄然融化。
“爹，”这个称呼让谢渊微微一震，“女儿从未怪过您。您守护的不只是谢家，更是整个大庆，是千万百姓的安稳。女儿以此为荣。”
她将玉簪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跨越生死的牵挂与祝福，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这簪子很美，女儿大婚那日，定会戴着它。娘……一定会看到的。”
谢渊虎目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宽大的手掌抬起，似乎想如寻常父亲那般摸摸女儿的头，最终却只是小心翼翼地、充满珍视地，轻抚过那支玉簪的末端。
窗外月色皎洁，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终于开始真正走近彼此的父女。
三月十八，天未破晓，将军府已是一派忙碌。
晨曦微露时，谢景衣的妆就已画好。大红的嫁衣上，金线绣的鸾鸟和合欢花纹繁复而明艳，裙摆拖在地上，像铺了一片晚霞，衬得她平日清丽的面容今日格外娇艳照人。
谢绯衣站在一旁，仔细地为谢景衣整理着腰间的流苏，眼眶有些发热。
虽然她们不是亲姐妹，但这一年的相处，早已让她们成了彼此的家人。她是真的把谢景衣当亲姐姐，也真的盼着她能过得幸福。
“姐姐今天真美。”她轻声说。
谢景衣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一切尽在不言中。
吉时将至，府门外迎亲的乐声由远及近，鞭炮声震天响，满院都是喜庆的热闹。全福夫人笑着催着新娘该出门了。
就在这时，一身崭新绛紫锦袍的谢渊却大步走了进来。他扫过屋内众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盛装的女儿身上，眼神里翻涌着骄傲、不舍、还有化不开的疼爱。
“我来。”声音沉稳，不容置疑。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只见他在谢景衣面前转过身，微微屈膝，做出了一个背人的姿势。
“爹？”谢景衣也惊住了，按京中习俗，新娘该由兄长或喜娘搀扶出门，从未听闻有父亲亲自背女儿上花轿的。
谢渊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坚定：“你娘走得早，这些年你是自己咬着牙扛大的，爹欠你的太多……今日，就让爹亲自送你这一程。”
谢景衣的眼圈瞬间红了。她不再犹豫，轻轻地伏上父亲宽阔的背脊。谢渊稳稳地托住女儿，就像托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步步，沉稳而坚定地向府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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