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像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苔木镇焦黑的街道上。
空气里那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湿木头闷烧后特有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那座曾经是小镇精神象征的简陋教堂,如今只剩下一堆冒着缕缕青烟的残骸,扭曲的焦黑木梁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大地无声的控诉。
被烧成焦炭的木桩孤零零地矗立在广场中央,周围散落着一些烧了一半的柴薪,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暴行。
镇民们沉默地从矿洞中走出,脸上残留着惊惶未退的苍白和长途奔逃后的疲惫。
他们站在广场边缘,望着那片还散发着余温的废墟和那根令人心悸的木桩,眼神空洞而麻木。
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捂住眼睛,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悲伤像无形的浓雾,笼罩着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
然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点微弱的生机正在顽强地萌发。
就在那片被大火舔舐得一片狼藉的教堂后院,在那片奥利弗神父曾经精心照料、如今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菜园旁的空地上,几个男人沉默地放下了肩扛的粗壮原木。
斧头劈砍木头的声音此起彼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组织号召,镇上的老木匠率先拿起工具,对着几个眼神里还带着恐惧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有人默默地清理着空地边缘的碎石和烧焦的杂物;有人从自家残破的棚屋里抱出勉强可用的木板;女人们则从家里带来了缺腿的凳子、吱呀作响的旧桌子,甚至几块还算完整的门板。
她们沉默地将这些七拼八凑、样式不一的家具堆放在空地一角。
莉莉安蜷缩在镇外矿洞入口冰冷的岩石阴影里,她醒来时,浑身沾满黑灰和泥泞,宽大的修女袍被火星燎出几个破洞,边缘焦黑卷曲。
膝盖和手掌上的擦伤在泥灰下隐隐作痛,但她毫无所觉。
她的右手死死攥在胸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滚烫的铁皮紧紧贴着她的掌心——那是她在火海中抢回来的发卡,边缘似乎还残留着火焰的温度。
血红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地上跳动的、被矿洞外天光拉长的杂乱人影,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神父被火焰吞噬前那穿透浓烟的最后目光,那声“圣光自在人心”的箴言,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恨意在她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焚毁她理智的悲愤。
只有掌心那枚紧贴肌肤的、粗糙的铁片,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勉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一心…神明大人…”她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滚烫的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膝盖骨,“你在哪…”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饱受蹂躏的苔木镇。
白日里镇民们清理空地、搬运木料的细碎声响早已沉寂下去,只有风穿过废墟和焦木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仿佛渗入了每一寸土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在镇子广场的边上,离那片新生的、尚未成型的希望之地还不算远的地方,那座二层税站依然矗立。
那一盏老旧的灵髓提灯依旧散发着病态的、惨绿色的光芒,如同黑暗中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清晰地划定了权力的边界。
灯光勉强照亮哨站门前一小片区域,映出木牌上用猩红颜料书写的繁复税目和赎罪条款,更添几分阴森。
哨站内部,二楼最大的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劣质麦酒的酸腐气味、烤肉的油腻香气以及汗水的馊味混杂在一起,几乎盖过了从外面飘进来的焦糊味。
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几张醉醺醺、泛着油光的脸。
税吏头子瘫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粗糙木椅上,敞开的粗麻布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上面还沾着下午泼洒的酒渍。
他左手抓着一只油腻的烤鸡腿,大口撕咬着,右手则举着一个锡制的酒杯,里面浑浊的麦酒晃荡着。
“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格鲁姆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喷出浓重的酒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残忍快意,“那老不死的骨头,烧起来噼啪响,你们听见没?还有他那眼神,呸!死到临头还装什么圣人!”
他对面,一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士兵谄媚地笑着,连忙举起酒杯:“老大英明!那老东西早就该烧了!还有那个破教堂,一把火烧得干净!看以后谁还敢跟您对着干!”
“就是!”另一个士兵抹了抹嘴边的油,“还有那个红眼睛的小妖女,疯疯癫癫的,自己往火里冲,省得我们动手了!审判官大人真是果断!”
税吏头子得意地晃着脑袋,将啃得只剩骨头的鸡腿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酒精和报复的快感让他浑身燥热,眼睛发红:
“哼,得罪老子?这就是下场!一个老神棍,一个野丫头,还有那个装神弄鬼的行商…呃…那家伙呢?妈的,算他跑得快!不然老子非把他剥皮抽筋挂城门上不可!”
他想起那个眼神冰冷、两次让他丢尽颜面的家伙,心头又是一阵邪火。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墙角的酒桶里再舀点酒。就在他背对着窗户,弯下腰的瞬间——
“啪...啪...”
两声极其清脆、却冰冷得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枪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那声音瞬间刺穿了房间里的喧嚣和格鲁姆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格鲁姆肥胖的身体猛地僵住,弯到一半的腰停滞在半空。
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连酒意都吓醒了大半。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
壁炉跳动的火光在窗户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就在那光影交错的窗台内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更让格鲁姆魂飞魄散的是,一只手已经有力地抓住了他背后的衣领,一个微微反射着死亡幽光的金属管口,正稳稳地、无声无息地,指向他后腰脊椎的位置。
冰冷的杀意似乎透过他的衣裳袭入,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嘘——”一个低沉、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如同贴着耳廓刮过的寒风,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别吵醒你好兄弟了...他们醉了,睡得很香...哦,虽然他们没可能醒来了...”
声音里没有威胁,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整个房间,只剩下壁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那冰冷的枪口,稍稍往前顶了一下,清晰地传达着无声的警告。
“圣光…自在人心…”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复述着奥利弗神父最后的箴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格鲁姆的心上,“奥利弗神父,用命说了句真话。可惜,你不明白啊。”
格鲁姆的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身后那冰冷的枪口支撑着才没倒下。“饶…饶命…大人…我…我有钱!金币!都给您!饶我一命!”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浓重的酒气和恐惧的腥臊味混合在一起。
“钱?”那个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意味,“烧掉半个镇子换来的钱?沾着血和灰的钱?”枪口微微转动,冰冷的金属边缘刮蹭着格鲁姆的皮肉,“我不要你的钱,格鲁姆...”
这个陌生人,竟然还喊出了他的名字。
“那…那您要什么?”格鲁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要你…清醒地活着。”低沉的声音如同宣判,“活在因为你烧毁的废墟旁边,活在被你害死的亡魂注视下。”
格鲁姆愣住了,恐惧中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还有从今天起,苔木镇今年的‘赎罪税’,免了吧。”声音清晰地吐出指令。
“啊?”格鲁姆下意识地惊疑出声,这要求…怎么可能!
“明年,减半。”声音继续,不容置疑。
“可…可是上面…教廷那边…”格鲁姆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和教廷怎么说,那是你的事。”一心用枪口又顶了顶,幻想中的疼痛让格鲁姆差点惨叫出声,“啧…理由?教廷的‘净化’行动,误伤了半个镇子,需要时间重建。或者…”
一心的声音顿了顿,寒意更甚:“就直说你办事不力,引来了‘钢铁恶魔’的怒火,烧了你的哨站,杀了你的人,顺便…警告了你一下。”
“你觉得哪个理由,那些大人物会更容易接受?或者说…哪个理由,能让你…活得更久一点?哦对了...你教唆审判官私自用兵然后还折损了大半的事,要是被知道了...”
“我…我选第一个!是我们误伤了!是我们误伤了镇民!”格鲁姆几乎是哭喊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免!今年免!明年…明年一定减半!大人!饶命!”
“很好。”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记住,你欠苔木镇一条命。用你的‘清醒’和…‘努力’去还。如果让我知道,你敢再动这里的人,尤其是那个修女…”
那冰冷的枪口缓缓地、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压迫感,沿着格鲁姆的脊椎向上滑动,最终停在了他后颈,“下一次,我的这个...钢铁巫术,就不会只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了。我会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净化’。”
那彻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遍全身。格鲁姆筛糠般抖动着,裤裆一热,腥臊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
身后的冰冷触感和那两点令人窒息的绿光,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窗边的阴影里,空无一物,只有夜风穿过破损窗棂的呜咽。
格鲁姆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身下是一滩温热的水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冰冷的恐惧彻底吞噬了他。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手下淌着血的呜咽,以及壁炉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刚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像一场最恐怖的噩梦,后颈那残留的冰冷触感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硝烟味,提醒着他那并非虚幻。
他颤抖着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废墟方向,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那里,仿佛有无数的亡魂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那个“钢铁恶魔”,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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