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府衙前的石阶上还浮着一层薄霜,陆昭踩着冰碴进了议事厅。案头摆着一卷竹简,封皮上写着“农具试耕录”四个字,墨迹未干。他没急着翻开,先喝了口热茶,暖了暖手。
昨夜赵云带回的消息还在耳边响着:张燕在北边又动了,斥候说太行山口有烟尘扬起。可眼下这厅里没人提战事,反倒围了一圈屯田官和军中校尉,个个脸色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甄宓已经到了,站在沙盘旁,手里托着个木头做的小犁,三根弯臂连着铁刃,模样古怪。她见陆昭进来,轻轻把那玩意儿放在案上。
“这就是你说的新家伙?”一个老校尉咧嘴一笑,“看着倒像是谁把锄头扭成了麻花。”
“曲辕犁。”甄宓不恼,声音平得像井水,“比旧犁省一半力气,翻土更深,还能拐弯,适合山地小田。”
“省力气?”另一人哼了声,“咱们当兵的靠的是血气,不是省力气。再说了,这玩意儿全用铁件,一套下来得耗多少料?军中刀矛都缺,倒拿去造锄头?”
厅里嗡地一声,议论起来。
陆昭慢悠悠放下茶碗,从袖中抽出一份账册递过去:“五日前商队换回铁三百斤,布五百匹,盐两仓。昨儿匠坊清点过,军械库铁料不减反增二十斤。”
那校尉愣了下,没接话。
“我不是要拿农具当兵器。”陆昭把账册往桌上一拍,“但你们谁敢说,吃饱饭的兵不如饿肚子的能打?去年巨鹿那一仗,我们靠火油烧了敌营,可火油是哪儿来的?是从百姓多打的那几石粮里省出来的。没有粮,哪来的军饷?没有军饷,谁给你铸刀?”
众人安静了些。
甄宓趁机展开一张图,上面画着元氏县一块坡地,一边是旧犁耕痕,浅而散乱;一边是新犁痕迹,深且整齐。“西三县试了十亩,翻土快了近一倍。按此推算,亩产至少多出三成。”
“三成?”有人冷笑,“纸上算得倒是漂亮。乡下老农一辈子用直辕犁,你让他改?他怕是要骂祖宗。”
“那就派人教。”甄宓语气不变,“每村设‘耕师’,由甄家技工轮训。不识字不要紧,手把手带。”
“妇道人家管起田亩来了?”角落里冒出一句,压得低,却够清楚,“如今连军中铁料都要看内宅脸色,往后是不是连阵法也得夫人来定?”
这话一出,空气冷了半分。
陆昭没发火,只抬头看了眼说话那人——姓王的老校尉,屯田营出身,脾气硬,打仗不怕死,就是脑子一根筋。他笑了笑:“王校尉,你还记得巨鹿那晚的草车吗?”
王校尉一怔:“自然记得。火攻全靠它冲进敌营。”
“当初做这批车,我把轮轴改短了三寸。”陆昭慢条斯理地说,“工匠都说不行,说会散架。你当时也嚷过一句‘祖制不能改’。结果呢?车子跑得更快,火头更猛,烧了袁军三座粮仓。”
王校尉脸涨红,嘟囔道:“那是战时……”
“现在就不是战时?”陆昭声音抬高,“北边张燕磨刀,南面袁绍盯着咱们脖子,哪一天不是战时?你们说锄头不是兵器,可我告诉你们——今年多种一石粮,明年就能多养十个兵。这犁,比刀还利!”
正说着,帘子一掀,郭嘉晃了进来,手里拎着酒壶,头发乱得像鸡窝。
“哟,好热闹。”他咧嘴一笑,也不找座位,直接坐到窗台边,“我都听见了——有人嫌锄头碍眼,怕坏了祖宗规矩?”
没人搭腔。
郭嘉灌了口酒,歪头看向那木犁:“诸位可知马鞍是怎么变高的?就因为有个胡人觉得骑马屁股疼,非要把两边翘起来。结果呢?骑兵稳了,冲锋快了,后来汉军全学他。再往前推,牛耕最早是谁搞的?商朝人用石犁,周人改木犁,秦人加铁刃——哪一回不是‘乱改祖制’?”
他笑着扫视一圈:“今日你们嫌这犁怪,三十年后,你们孙子怕是要问——当年咱家那破直辕犁,怎么竟也有人用?”
几个年轻些的军官忍不住笑了。
老王校尉仍板着脸:“道理归道理,可推行起来难。底下兵士多是农家子,爹怎么种,他就怎么种,哪肯信这些奇技淫巧?”
陆昭点点头,起身走到厅中央:“那就我先来。”
半个时辰后,城外匠坊前的试验田边站满了人。
陆昭脱了外袍,挽起袖子,一手扶犁,一手扬鞭。那曲辕犁在他手下走得顺溜,泥土翻卷如浪。一趟下来,额头冒汗,肩头微颤,但他没停,调头又犁了一圈。
围观将士面面相觑。
“怎么样?”他喘着气,把犁交给旁边一名屯田官,“你能用直辕犁,在这坡地上走出这个深浅?”
那人试了试,走了不到十步就卡住,犁头陷进石头缝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陆昭拍拍手,笑道:“我这读书人的手都能使,你们堂堂汉子,反倒怕它?”
人群里终于有人吭声:“大人既然带头,咱们……试试也无妨。”
“不是试试。”陆昭收了笑,“是必须推。三策并行:西三县试点,派耕师下乡;每村记工账,秋收后若真增产,功劳记入考评;凡阻挠推行者,不论职位,一律申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知道有些人心里不服。但我要说一句——今后谁能让百姓多打一石粮,我就敬他是功臣。至于那些只会念‘祖宗之法’、不管活人死活的,趁早卷铺盖回家种地去。”
没人再说话。
当天下午,甄宓带着图纸去了匠坊,安排翻制模型送往各县。陆昭回到书房,摊开地图,在冀州西部划出三个圈,用红笔标上“曲辕犁试点”。
傍晚时分,郭嘉溜达进来,酒气熏天,往他案前一趴。
“你今儿那一犁,犁得不错。”他眯着眼,“就是姿势太僵,一看就没干过农活。”
“我读的是考古,又不是农学。”陆昭头也不抬,“能推完两趟不翻车,已经算天赋异禀。”
“可你赢了。”郭嘉嘿嘿笑,“不是靠嘴,是靠亲自下地。那些老粗最吃这套——你越像个将军,他们越防着你;你肯沾泥巴,他们反倒信你是自己人。”
陆昭搁下笔,揉了揉手腕:“只要他们肯试,就有用。等秋收时产量摆出来,谁还敢说闲话?”
郭嘉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来:“明天我去西郊看看,顺便教几个农夫酿酒——听说新麦下来,正好做个‘丰收酒’,让全军尝尝新技术的味道。”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了,北边又来消息,张燕撤了部分哨探。”
陆昭猛地抬头。
“不是退兵。”郭嘉咧嘴,“是换防。新来的旗号,像是袁绍那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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