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儿并未走远。
那日摔门而出，满腔的愤怒、失望和被抛弃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灼烧，驱使着他只想逃离那个在他看来“不可理喻”、执意赴死的凌尘。他漫无目的地在都城阴暗的巷道里穿梭了整整一夜，寒露浸透了衣衫，却冷却不了他沸腾的情绪。
然而，当最初的激烈情绪逐渐平复，理智稍稍回笼，巨大的担忧便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愤怒。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先生怎么办？那些情报，那些指令，那些暗流涌动的危险……先生一个人如何应对？
他不敢回自己的府邸，也不敢去任何可能被找到的熟悉地方。最终，他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处连凌尘都不知道的、极其隐秘的据点——那是长公主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底牌之一。
他人是藏了起来，心却始终系在凌氏医馆。他动用了自己手中最隐蔽的力量，下令日夜不停地监视医馆的动静，尤其是凌尘的状况，事无巨细，必须每日向他汇报。
于是，他如同一个被困在暗处的囚徒，每日焦灼地等待着来自医馆的消息。每一次密报传来，他都既期待又恐惧。
而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心惊。
“凌先生今日气色极差，面色苍白如纸，午间诊脉时险些晕厥。”
“先生几乎未曾进食，送去的饭食原样端出。”
“内室灯火彻夜未熄，案上卷宗堆积如山，先生咳嗽不止。”
“今日有暗线紧急求见，先生强打精神处理，结束后冷汗淋漓，许久未能起身。”
每一句汇报，都像一把钝刀，在鹫儿的心上来回切割。他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看到凌尘是如何在无人处硬撑着那副早已透支的身躯，是如何在疲惫与压力中苦苦挣扎，一步步走向衰弱。
他心急如焚，坐立难安。据点狭小的空间几乎要被他焦躁的步伐踏穿。他想立刻冲回医馆，想强行将先生按在床上休息，想接过所有重担……可是，一想到回去之后，先生可能依旧固执地要去那九死一生的疫区，那股强烈的恐惧和愤怒便又攫住了他，将他死死地按在原地。
回去，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先生；不回去，却可能眼睁睁看着先生累死、病死在这无休止的操劳里。
这种两难的煎熬，这种无力保护重要之人的巨大挫折感，让鹫儿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他时而沉默地枯坐终日，眼神空洞；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暴怒，对前来汇报的下属厉声呵斥，甚至摔砸手边触手可及的任何东西。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那阴郁暴躁的气息，让身边仅有的几个心腹手下都战战兢兢，不敢轻易靠近。
“主子，您……”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仆，也是这处据点的负责人，看着鹫儿日益憔悴暴躁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在一次送饭时，小心翼翼地开口劝慰，“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凌大夫他……”
“闭嘴！”鹫儿猛地打断他，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困的幼兽，“我不想听！他若真在意……就不会想着去送死！”话虽如此，但他颤抖的声线却泄露了心底的真实情绪。
老仆叹了口气，并未被吓退。他放下食盒，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主子，老奴说句僭越的话。凌大夫的医术，冠绝安阳，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疫区虽险，但以凌大夫之能，未必就不能找到防治之法，救民于水火。退一万步讲，即便事有不逮，以凌大夫的聪慧和准备，想要保全自身安危，想必……也并非难事。”
鹫儿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着他，似乎想反驳。
老仆却不给他机会，继续沉稳地说道：“老奴还听说，凌大夫与任左使乃是过命的交情，彼此性命相托。如今任左使远行，生死未卜。凌大夫哪怕只是为了等待任左使归来，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轻易涉险，定然会万分珍惜自身性命。他既然决定要去，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有所依仗的。”
这番话，像一道微光，骤然刺破了鹫儿心中那团混乱固执的迷雾。他怔住了，暴躁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老仆观察着他的神色，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鹫儿心上：“反观如今，凌大夫困守医馆，内外交迫，心力交瘁。老奴虽不通医术，却也看得出，忧思伤脾，劳累耗神，再这般硬撑下去，根本无需去什么疫区，恐怕……恐怕就要油尽灯枯了。这才是真正的……性命攸关啊。”
“油尽灯枯”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了鹫儿的心脏，让他瞬间浑身冰凉，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猛地回想起凌尘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强撑精神的模样，那咳嗽不止的虚弱……他一直只想着阻止先生去疫区可能遇到的危险，却选择性忽略了先生此刻正在承受的、另一种形式的、缓慢却可能更致命的危险！
老仆的话没错！先生那样重情义的人，为了等待任辛归来，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要去疫区，或许并非纯粹的冲动，而是真的有几分把握，至少是做好了充分自保的准备。
而自己呢？自己因为恐惧和自私，因为害怕失去，就用冷战和失踪的方式，将所有的压力和责任重新推还给他，将他逼到了眼前这般境地！
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结果却成了加剧他消耗、将他推向深渊的推手！
鹫儿沉默了。
他缓缓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如同浪潮般涌来的悔恨与自责。
据点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暴躁、愤怒、恐惧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和决断。
他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了。
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必须回去。
立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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