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凌尘感觉自己即将被那无休止的疲惫和重压彻底吞噬,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涣散之际,那扇紧闭了好几日的后院木门,再一次被轻轻推开了。
此时已是深夜,医馆内灯火阑珊,凌尘正伏在案上,试图集中精神解读一份关于边境军粮调运的密报,却只觉得那些字符如同蚂蚁般在眼前乱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但在极度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凌尘有些恍惚地抬起头,逆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正静静地望着他。
是鹫儿。
他回来了。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质问,也没有激动的情绪宣泄。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形似乎比离开前更挺拔了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风暴过后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潜藏着巨大的暗流和沉淀下去的沉重。
凌尘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鹫儿缓缓走进屋内,目光扫过凌尘苍白憔悴得吓人的脸庞,扫过案头那堆积如山、显然处理得十分艰难的情报,扫过旁边那碗早已凉透、未曾动过一口的米粥。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维持着那种异样的平静。
他走到案前,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先生,我回来了。”
凌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鹫儿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都城这边的一切,您无需再操心。情报网络,各方势力的动向,与暗线的联络,还有……朝堂上的周旋,我都会接手。您可以放心。”
放心?凌尘看着眼前的鹫儿,心中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眼前的少年,眉眼依旧熟悉,但那份气质却变得无比陌生。不过短短几日,他身上那份残存的最后一丝少年意气似乎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近乎冷酷的沉稳,一种……属于权力场中人的算计和决断。
这份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担当,本该让凌尘感到欣慰,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鹫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底泛起的却是一股冰冷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在这一刻,凌尘从未如此清晰地、强烈地想念任辛。
如果任辛在,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任辛在,鹫儿或许还能保留几分真性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被硬生生催熟、扭曲,变成了一柄冰冷而锋利的武器。
他忽然觉得,在任辛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自己或许真的做错了什么。是自己那份过于温和的包容?还是那次激烈的争吵?或是自己执意要去疫区的决定?……他似乎,在无意中,将任辛小心翼翼想要保护、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对待的雏鹰,推向了一条更为孤绝、也更为危险的道路。
他把鹫儿……给养歪了。
这个认知让凌尘心中充满了无力的苦涩和深深的自责。然而事已至此,眼前的困局必须解开。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硬撑下去,城外的疫情也刻不容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情绪,声音沙哑地开口:“你……确定可以?”
“我可以。”鹫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他甚至主动上前一步,拿起凌尘面前那份关于军粮的密报,目光快速扫过,便指出了其中两处关键的数字矛盾和一处隐含的调动意图,分析得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其老辣程度,让凌尘都感到心惊。
凌尘沉默了。他看着鹫儿熟练地开始整理案上的卷宗,那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他知道,鹫儿说的是事实。他确实已经具备了接手的能力,甚至可能做得比自己更好。
一种混合着欣慰、心痛、担忧和疲惫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凌尘终于妥协,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既然如此,这里……便都交给你了。”
接下来的两日,凌尘强撑着精神,将所有的联络方式、密码本、关键人员名单、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自己的一些判断和经验,事无巨细,一一交代给鹫儿。鹫儿听得极其认真,偶尔发问,都切中要害,显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交代完最后一项,凌尘只觉得浑身一轻,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带来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试图去叮嘱鹫儿要小心、要保全自身之类的话。他知道,那些话对现在的鹫儿而言,或许已是多余。
他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件换洗的粗布衣物,大量的、分门别类装好的药材,以及那个跟随他多年、浸满了药香的旧药箱。
第三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如同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挥之不去。
凌尘背起沉重的药箱和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无数忙碌、焦虑、也有过短暂温馨的医馆内室,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打开了通往外界的门。
鹫儿就站在院中,静静地等着他。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小包干粮。
凌尘接过,看了鹫儿一眼。少年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保重。”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两个字从凌尘口中吐出。
鹫儿微微颔首,同样回了两个字:“保重。”
没有更多的告别。凌尘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穿过戒备森严、气氛紧张的城门,越靠近郊外,空气中的不安和死寂便越发浓重。沿途可见仓皇逃离的百姓丢弃的杂物,甚至偶尔能见到倒在路旁、无人收殓的尸首,被草席随意遮盖着。
终于,他来到了那个被官兵重重封锁、死气弥漫的村庄入口。腐朽的气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扑面而来。简陋的木栅栏后,几乎看不到活人走动的身影,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哀嚎和哭泣隐约传来。
守门的兵士看到这个背着药箱、明显是医者打扮的孤身男子,眼中都流露出惊诧和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恐惧。查验了他的身份和官府的批文(这是鹫儿不知以何种手段为他弄来的)后,便忙不迭地挥手让他进去,仿佛他是什么瘟神一般。
凌尘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路,都城的方向早已被荒芜和灰霾遮蔽。
他深吸了一口那充满病气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握紧了药箱的背带,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
他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被村庄入口那浓重得化不开的灰暗与绝望所吞没,消失不见。
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无边苦海。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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