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皇宫,紫宸殿外。
鹫儿跪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已经整整两个时辰。单薄的少年脊梁挺得笔直,头却深深叩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陛下!臣侄鹫儿,恳请陛下开恩!任指挥使忠心为国,绝无可能谋害皇后娘娘!其中必有冤情!恳请陛下明察!至少…至少容臣侄见任指挥使一面!”
他的声音因长久的跪求和高声呼喊而变得嘶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世俗完全磨平的执拗与恳切。风吹起他素色的衣袍,更显得身形单薄无助。
殿门紧闭,如同帝王冰冷的心肠,没有丝毫回应。只有两旁侍立的禁卫,如同泥塑木雕,眼神漠然。
终于,那沉重的殿门开启一条缝隙,司礼监庞大珰那肥胖的身影挪了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虚假的怜悯。
“小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庞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耐,“陛下正在静养,为国事忧心,实在无暇见您。任氏罪证确凿,陛下龙颜震怒,此案已决,绝无转圜余地。您还是速速回府去吧,莫要再惹陛下不快了。”
鹫儿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庞公公!我师父绝不会…”
“小公子!”庞太监声音陡然转冷,打断了他,“请注意您的身份和言辞!陛下已有明断,岂容你一再质疑?莫非…您与那逆贼,真有甚不为人知的牵连?”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最毒的冰针,瞬间刺中了鹫儿的死穴。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剩下的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这不是求情,这是警告,甚至…是陷阱。
他若再纠缠下去,非但救不了师父,反而会把自己和整个公主府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种巨大的无力和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庞太监那冷漠而隐含威胁的眼神,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殿门,最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无声的绝望。
他缓缓地、僵硬地,再一次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微微颤抖,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庞太监满意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重新没入那扇沉重的殿门之后。
鹫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的。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街道上的行人似乎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窃窃私语声如同针尖般刺耳。
就在他浑浑噩噩,不知该去向何方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惊慌的呼喊声从皇城西北方向传来!
“走水了!天牢那边走水了!”
“好大的火!快去看啊!”
天牢?!走水?!
鹫儿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他猛地抓住一个正跑去看热闹的人:“哪里走水?!说清楚!”
那人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住,结结巴巴道:“就…就是天牢!听说烧得可厉害了!还发生了劫狱!死了好多人…”
天牢!劫狱!大火!
鹫儿只觉得眼前一黑,耳畔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师父!师父还在里面!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发疯似的向着天牢方向狂奔而去!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地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一片仍在冒着滚滚浓烟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木头、扭曲的金属、以及更多被草席覆盖着的、一字排开的焦黑尸骸!
龙镶卫和京兆府的衙役正在清理现场,气氛肃杀而沉重。
“不…不会的…师父…”鹫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想要冲过去,却被冰冷的兵刃无情地拦住。
“闲杂人等退开!”
一名看似头目的军官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昨夜有逆党劫狱纵火,囚犯任氏…已死于乱局之中。尸身…就在那里,自己去认吧。”他随手一指那排焦尸。
鹫儿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呕吐出来!那些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扭曲,根本无法辨认!
“不…那不是…那不是她…”他喃喃自语,拒绝相信。
“哼,是不是,重要吗?”军官冷笑一声,“上头有令,逆犯任氏,已伏诛。小公子,节哀吧,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已伏诛…
这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狠狠砸碎了鹫儿最后一丝侥幸。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绝望一点点吞噬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想起凌尘!凌先生!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他一定有办法!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再次发足狂奔,冲向凌尘的医馆。
然而,医馆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官府的封条!周围邻居看到他,都纷纷躲避,眼神复杂。
鹫儿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绕到后院,强行撬开一扇窗户翻了进去。
医馆内,桌椅倾倒,药材散落一地,显然已被搜查抄掠过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死寂得令人心慌。
鹫儿疯狂地寻找着,呼喊着凌尘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最终,他在凌尘平日看诊的桌案上,发现了一封被砚台压着的信。信封上,是凌尘那清隽却略显潦草的字迹——“鹫儿 亲启”。
他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信纸。
展开信,凌尘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鹫儿: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已不在安阳。任辛之事,我已尽知,其中冤屈,天地可鉴。然局势崩坏,非人力可挽。吾决意行险一搏,救她出囹圄。此去九死一生,成败难料。若事不成,亦无愧于心。勿念,勿寻。保护好自己,活下去。凌尘 绝笔。」
信纸从鹫儿手中飘落。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缓缓瘫坐在地上。
凌先生…去了天牢…行险一搏…
而天牢…已是一片灰烬…无人生还…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为师父,为凌先生,为这无法承受的、接连失去至亲的剧痛!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似乎都已流干。
鹫儿缓缓抬起头,眼中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败和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的决绝。
他重新站起身,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袍。
他走出了医馆,再次走向那片依旧冒着黑烟的天牢废墟。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冲进去,而是找到了负责收敛尸骸的官员,用尽所有能动用的、公主府世子的微薄颜面和银钱,艰难地交涉着。
最终,他得到了一具据说是在任辛原本关押的死牢附近发现的、烧得最为彻底、几乎无法辨认的焦尸,以及…他们在凌尘医馆附近搜剿到的、他常备的药箱和一些沾染了血迹的、破碎的衣物。
鹫儿没有去看那具可怕的焦尸,只是让人用最好的棺木收殓了。
他亲手捧着那个染血的、破损的药箱,如同捧着最珍贵的宝物,一步步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身后,是装着“师父”和“先生”的棺椁。
他没有再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回到公主府,他下令设下灵堂。
两副棺椁,一副盛放着无法辨认的“遗骨”,一副是衣冠冢。
少年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着纸钱。
火焰跳跃,映照着他苍白而平静的侧脸。
从此,世间再无待他如子的师父,亦无亦师亦友的先生。
只剩下他一人,守着这偌大、冰冷、危机四伏的公主府,守着这未亡的骨,和那血海般的深仇。
夜风吹过,白幡飘动,呜咽作响,如同无声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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