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王寡妇河畔的小屋中,仿佛凝滞了,又仿佛流逝得飞快。
任如意——或者说,任辛——的伤势,在凌尘留下的那些珍贵药物的调理下,终于渐渐恢复了七七八八。额角的疤痕依旧醒目,却不再狰狞,反而为她那张刻意显得木讷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冷硬。右肋的旧伤在阴雨天仍会提醒她过去的惨痛,但已不影响日常活动。
她每日帮着王寡妇浣纱、织布、采摘野菜,做着最寻常的村姑活计,将所有的锋芒与仇恨深深埋藏在那副平庸的皮囊之下。她在等待,如同潜伏在深潭下的鳄鱼,等待着足以致命的一击。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以为暂时安稳时,投下荒谬的石子。
这一日,她正挎着竹篮,在离小屋稍远的河边浣纱。春日暖阳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却照不进她冰冷的眼底。她机械地捶打着衣物,脑中却在反复推演着如何利用下次进城采买的机会,接触一个据说知晓些宫内旧事的退役老宦官。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河边的宁静!
数名穿着朱衣卫底层侍卫服饰的骑手,簇拥着一个看似小头目的人物,沿着河岸疾驰而来,似乎是在执行什么巡查任务。
任如意心中猛地一凛,立刻低下头,将身形掩在河边的芦苇丛后,放慢了捶打的动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受惊的、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那队骑手本已快跑过,为首那名小头目却忽然“咦”了一声,猛地勒住了缰绳。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落在了芦苇丛后那个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低着头,却难掩其匀称身形和偶尔抬头时惊鸿一瞥的冷冽侧颜上。
“停下!”小头目挥了挥手,驱马缓缓靠近河边。
任如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但表面上却显得更加惊慌失措,手中的木槌都“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她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抬起头来。”小头目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命令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倨傲。
任如意依言,怯生生地抬起头,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完美地演绎着一个突然被军爷吓到的乡下女子。
那小头目看清她的脸,尤其是额角那道疤痕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但随即目光又在她挺拔的身姿和那双虽然刻意伪装、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的眼睛上扫过。
“嗯…身板倒是不错,虽然破了相,但这眼神…底子还在。”小头目摸着下巴,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带走!正好白雀营最近缺人,这野丫头带回去调教调教,说不定能成!”
任如意如遭雷击!
白雀营?!朱衣卫最低等、专门培养利用美色刺探情报、甚至执行暗杀任务的“白雀”?!他们竟然要抓她去当白雀?!
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当场发作!
但理智死死地压下了这股冲动。一旦动手,身份必然暴露,不仅自己前功尽弃,还会连累王寡妇!
两名侍卫已经跳下马,粗鲁地上前来抓她。
“不!不要!军爷饶命!俺…俺要回家找俺娘…”任如意拼命挣扎,哭喊着,将无助村姑的角色扮演到底。
“聒噪!”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能进朱衣卫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哭什么哭!带走!”
一块破布塞进了她的嘴里,双手被反剪捆住,她像一袋货物般被扔上了马背。
在绝望的挣扎和呜咽声中,她最后看到的,是远处小屋方向,王寡妇闻声惊慌失措跑出来的身影,以及那迅速被侍卫驱赶、呵斥倒地的情景。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却很快被风吹干。
马蹄声再次响起,载着她奔向一个她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次接触的地方——朱衣卫的训练营。
兜兜转转,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极其残忍的玩笑。
她,任辛,前朱衣卫左使,竟然被自己曾经执掌的机构,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强行掳掠,要去成为最低等的、以色事人的“白雀”!
一路上,她心中的恨意与荒谬感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
被扔进白雀营那守卫森严、气氛压抑的营房时,她已然麻木。周围是许多同样被掳来或买来的年轻女子,有的哭泣,有的麻木,有的则眼中闪烁着野心或恐惧。
训练是严酷而屈辱的。学习媚术、仪态、歌舞、如何取悦男人、如何套取情报、甚至是如何在欢好时一击致命…每一项训练都像是在将她过去的骄傲踩在脚下狠狠碾碎。
她沉默地承受着,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压抑在心底最深处,努力完成着每一项指令,甚至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因为她知道,只有在这里活下去,获得一定的“价值”,才有可能找到机会。
在一次学习柔舞时,教习嬷嬷苛刻地纠正着她们的动作。任辛肢体原本就极为柔韧协调,学得很快,但眼神却总是过于冰冷,缺乏媚态。
“眼神!眼神要柔!要媚!要能勾魂!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跳舞!是在取悦!”嬷嬷用竹鞭点着她的额头,厉声呵斥。
跳舞…
这两个字,如同钥匙,猛地打开了被她深锁的记忆闸门。
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凌尘带着微醺的笑意,对她说:“…下次…换身裙子…跳支舞给我看吧…”
她当时答应了。虽然带着一丝窘迫,却也有隐隐的期待。
然而,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小小的约定,滔天巨变便接踵而至。皇后崩逝,她身陷囹圄,凌尘为她赴死…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如今,她竟在这囚笼般的白雀营里,被迫学着跳这种取悦他人的舞蹈。
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眼前一阵模糊,险些站立不稳。
“怎么了?这就受不了了?”嬷嬷讥讽道。
任辛猛地回过神,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重新站稳,抬起头,眼神依旧冰冷,却仿佛沉淀了某种更深的东西。
她开始跳。不再是机械地完成动作,而是将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思念、所有无法言说的恨与爱,都倾注到了舞蹈之中。动作依旧柔媚,却隐隐带上了一种凄绝、一种祭奠般的庄重。
连那苛刻的嬷嬷都看得微微一愣,忘了呵斥。
一舞终了,她微微喘息,心中却已下了一个决心。
凌尘,我答应过你的舞,还没来得及跳给你看。
你走了,看不到了。
但我还是要学。好好地学。
等到有一天,我能走出这囚笼,能为你和娘娘洗刷冤屈,能手刃仇敌之后…
我会去你的墓前,跳给你看。
完成这个…迟来的、悲伤的约定。
从此,白雀营中多了一个名叫“如意”的女子,她学得比谁都刻苦,舞跳得比谁都好,眼神却总是带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深藏的哀恸与决绝。
她如同一把被强行按入淤泥中的宝剑,暂时敛去锋芒,却在黑暗中,以仇恨为火,以悲伤为砧,默默地磨砺着自身,等待着出鞘饮血的那一天。
而那支未能跳成的舞,成了支撑她在这泥沼中活下去的、最苦涩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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