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荒野上的风,无孔不入,在这座位于褚国边境、龙蛇混杂的边城里,任何一点来自远方的讯息都可能成为赖以生存的筹码,或是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
凌尘——或者说,千面鬼医——正坐在一间嘈杂酒肆的角落,身着一袭半旧青衫,面容是那种落入人堆便再难寻见的平凡。她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劣质的浊酒,耳廓却精准地捕捉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浪。很快,一队风尘仆仆、嗓门洪亮的安国皮货商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们显然刚完成一笔大买卖,兴致高昂,谈论的话题从皮料的成色、路途的艰险,自然而然地拐到了安阳都城近来的人事浮沉。
“……要说如今宫里最得圣心的,非那位初贵妃莫属喽!”
“可不是嘛,听说陛下为了她,连新贡的东海明珠都整盒赏了下去,眼都不眨。”
“啧啧,这枕边风的威力,可比咱们这千辛万苦运来的皮子值钱多了。”
“说起来,也是奇了。那位鹫儿世子,沉寂了那么些年,最近竟也借着这股东风,重新在宗室里露了脸,听说还接手了些实务,不再是空头爵位了……”
“鹫儿”这个名字,如同投入万年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凌尘冰冷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细微却异常持久的涟漪。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那个孩子……那个在她破碎记忆中,与任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曾被她视为责任与牵挂的孩子。他竟然没有在那场席卷一切的巨大风暴中彻底沉没,反而在如此险恶的境地里,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攀爬?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已被漫长血色和冰霜彻底覆盖的暖意,挣扎着,试图穿透厚重坚硬的冰层。这是她对于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仅存的、最后一点真实的、与复仇无关的牵挂。那感觉陌生而遥远,仿佛来自上辈子。
但这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几乎在升起的瞬间,便被更深沉、更冰冷的忧虑所覆盖。凌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鹫儿此举,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与虎谋皮。借助初贵妃和沙西部的力量,固然是一条看似光鲜便捷的捷径,可以迅速获得权力和地位,但那深宫妇人与边境军阀,哪一个不是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吃人猛虎?他们今日能给予扶持,明日便能索取更多,甚至将人连骨带皮吞噬殆尽。鹫儿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周旋于这两股甚至更多的势力之间,稍有不慎,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被啃噬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一股强烈的紧迫感攫住了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飘忽不定、依循着复仇执念而行动的“千面鬼医”,被动地等待和零散地积累资源。那样的速度太慢,力量太分散,无法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需要庞大能量才能化解的危机。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庞大的网络,更稳固的根基,才能在将来那或许注定会到来的风暴中,成为鹫儿可以依靠的后盾,或者……至少,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为他兜住底,保住他那条艰难求存的性命。
复仇是她活下去的执念,是支撑她这具行尸走肉行走世间的唯一动力。但护住那个孩子,是她对任辛未尽的承诺,也是她对自己、对这片冰冷世间,所剩下的最后一点责任与温柔。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在她那颗被冰封却又高速运转的脑中迅速成形,脉络分明。
她需要钱,需要大量的、足以撼动某些格局的金钱,来支撑任何未来的行动,无论是情报购买、势力培植,还是关键时刻的退路安排。她需要耳目,需要能渗透到各国、各个阶层、尤其是权力阶层周边的、高效而隐秘的信息渠道。
而反观自身,她便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资源——她曾为女子,虽然后来经历剧变,但那份对后宅女眷喜好、心思、烦恼的深刻理解早已融入骨血;她更是当世顶尖的医者,精通药理,熟知草木花卉的特性,无论是滋养还是损害,都了然于胸。
那么,还有什么,比经营胭脂水粉、药妆香露这类专为女子服务的生意,更适合她作为切入点和掩护?
这行当,既能快速敛财,利润丰厚,又能天然地、不引人怀疑地接触到官家小姐、富家太太、甚至宫中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往往知晓最多隐秘私事的妃嫔侍女——这些看似不直接涉足朝政的女眷们,往往在闲谈笑语间,便能吹动那决定生死的枕边风。
“尘心阁”。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心中定下了这个名字。这不仅是窥探尘世之心的窗口;更是她这缕无依孤魂,徘徊于尘世不愿离去的执念之阁。
计划既定,便雷厉风行地执行。她首先选择了商贾云集、消息灵通,且相对远离安国权力中心、氛围更为开放的梧国作为起点。凭借“千面鬼医”之名在暗中行走多年所积累的财富和人脉(其中不乏一些欠下她救命之恩或对她诡异手段有所求的富商权贵),她很快便在梧国都城最繁华的街市,盘下了一家位置绝佳、装饰雅致的铺面。
“尘心阁”不做寻常胭脂。它主打的是“药妆”概念——以珍贵药材、稀有花卉入料,精心调配,宣称不仅能妆点容颜,更能由内而外调理肌肤、驻颜养生。无论是能淡化细纹的“玉容膏”,还是香气持久且能安神醒脑的“凝露香”,亦或是能改善肤色的“雪肌精华液”,其独特而显着的效果,加上神秘高贵的定位和令人咋舌的价格,立刻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迅速吸引了梧国上层所有追求美丽与永驻青春的女眷们的瞩目。
凌尘在其中扮演着多重角色。时而,她是那位面容慈祥、眼神却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精通养颜之术的“神秘婆婆”,亲自为某些身份极其尊贵的客人提供一对一的咨询,言语间往往能直指对方内心深处对衰老和失宠的恐惧,并提供看似贴心实则充满引导的建议;时而,她易容变作清冷貌美、十指沾染芬芳的“调香师”,研制出一款款或清雅或馥郁、令人痴迷的独特香露,每一款背后似乎都带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勾动着贵妇千金们的购买欲;时而又成为幕后运筹帷幄、精明冷静的“东家”,通过一系列诸如限量发售、会员等级、搭配销售等超前的商业手段,不断刺激着消费,扩大着经营版图。
她身边沉默而忠诚的伙伴,墨影与疾风,则成为她最得力的臂助。墨影负责更为隐秘和危险的环节——确保某些特殊原料(尤其是带有微毒或药性猛烈,可用于她私下研究的种类)的稳定供应,以及所有分号、工坊的暗中安保,清除那些不长眼、试图窥探或伸爪的宵小。而疾风则凭借其灵活性与过往积累的三教九流关系,负责明面上的渠道拓展、商队往来,并在此过程中,初步搭建起凌尘所需要的情报网络的骨架。
尘心阁的生意如同滚雪球般越做越大,财富如同潮水般汹涌涌入。分号迅速开遍梧国各大繁华城市,每一家都遵循着总号的模式,既是销售点,也是信息收集站。随后,凌尘又将目光精准地投向了邻国褚国、故国安国,甚至与各国皆有贸易往来、关系错综复杂的北磐边境重镇。每一家分号的开设,都伴随着更为精密、更为隐蔽的情报网络铺设。那些光顾尘心阁的贵妇名媛们,在享受贴心服务、放松身心之际,于闲谈笑语中无意透露的家长里短、夫君在朝堂上的烦恼忧思、后宅阴私、甚至是宫中流传的某些真假难辨的秘闻……都被那些经过特殊训练、观察力敏锐、记忆力超群的侍女或管事们,用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符号,默默记下,再通过层层加密的渠道,汇总到凌尘手中。
与此同时,凌尘并未放下她立身之本——医术,以及那个令人闻风丧胆又趋之若鹜的“千面鬼医”身份。
尘心阁的生意,反而为她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和取之不尽的资源。她可以借着考察各地原料、研制新品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游历四方,深入山川大泽,寻找稀有药草,或是接触某些特定人物。时而,她是尘心阁那位据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而深居简出的神秘东家;时而,她又是背着陈旧药箱、神情冷漠、悬壶济世(或是为了测试新毒、精炼诡异药物)的鬼医。救人与杀人,只在她一念之间,全凭对方的价值与她当时的心境。
两种身份,两种人生,在她身上切换自如,毫无滞涩。行医所得(无论是诊金还是“战利品”),大部分被她投入尘心阁的扩张与情报网络的深化建设中;而尘心阁日益增长的财富与庞杂纷繁的情报,又反过来极大地支持了她的“鬼医”行动与那个宏大的、尚未完全清晰的计划。
她的医术在这样不断实践、挑战极限的过程中愈发精进,尤其是在对各类毒物的特性、相生相克,以及对易容术的改进、利用药物和针灸微妙地改变人体骨骼轮廓、肌肤质地、甚至嗓音等细节方面,已臻化境。这不仅让她能更好地隐藏自身,如同水滴汇入江河,也让她“千面鬼医”的名声在特定的圈子里越发响亮,越发神秘莫测,令人恐惧又向往。
人们只知道尘心阁背景深不可测,东家神秘非凡,产品效果惊人,是各国上层女性圈子里的风尚标,却无人能将这个奢华雅致的商业帝国,与那个喜怒无常、行踪诡秘、与死亡和诡异相伴的鬼医联系起来。
凌尘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一个最精密的机械,冰冷而高效地运转着。她穿梭于繁华市井与荒郊野岭之间,周旋于贵妇内帷的脂粉香与江湖险地的血腥气之中。她的心大部分时间坚硬如铁,计算着利益,布局着网络,磨练着杀人与救人的技艺。
唯有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她会独自坐在灯下,仔细翻阅那些从安阳都城尘心阁分号秘密传来的、关于鹫儿的零星消息。字迹潦草,信息琐碎——世子今日出席了某场宴会,神色平静;世子负责的某项事务似乎遇到了些许阻碍,但已解决;世子偶感风寒,已无大碍……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碎片,却是她唯一愿意投入真实情感去解读的东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那双映照着烛火、却常年冰封的眼眸中,才会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属于“凌尘”这个身份本身的柔和与无法掩饰的担忧。
尘心阁,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既是敛财的工具,亦是织就无形罗网的巢穴,更是在这污浊尘世中,她仅存的那一点真心与牵挂的寄托与延伸。
财富与情报,如今已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条条溪河,正向着她设定的方向不断汇聚,终将成汹涌之势。她极有耐心地,一针一线地编织着这张日益庞大、覆盖越来越广的罗网,等待着。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用上的那一刻,亦或者……是那石破天惊、需要她挺身而出的那一天。
孤魂不再仅仅满足于在边缘游荡,她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更深地、更牢固地嵌入这个世界的肌理与血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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