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府衙之中,李同光的房间。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灯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李同光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立于窗前。窗外月色清冷,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白日里驿馆中的那一幕,如同最剧烈的风暴,依旧在他脑海中疯狂席卷、反复冲撞。湖阳郡主……那张脸,那眉眼,那即便刻意收敛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独属于他师父任辛的轮廓与风骨!他不会认错,绝不可能认错!那就是他以为早已惨死、魂牵梦萦了无数个日夜的师父!
还有先生!那个站在师父身侧,自称郡马,目光淡漠如霜的男人!即便他刻意收敛了所有气息,改变了些许神态,但那份刻入骨髓的清冷,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李同光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是将他从泥泞中拉起,亲手抚养他长大,教他识字断文、武功谋略,却也用无数“特殊手段”让他又敬又畏的先生,凌尘!
狂喜,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熔岩,在他胸腔内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呐喊出来。师父还活着!先生也还在!他们回来安国了,就在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足以颠覆他过往数年赖以支撑的所有信念与情感。
他猛地转身,在空旷的书房内急促地踱步,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想要立刻策马返回驿馆,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到他们面前,跪下来,抓住师父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诉说他这些年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艰难!他想告诉师父,他没有辜负她的教导,他成了长庆侯,他有了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他人的力量!他想问先生,为何当年不告而别,为何这么多年音讯全无!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浪潮即将淹没理智的堤坝时,两双眼睛如同最冰冷的寒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炽热。
一双,是师父的。白日里,他脱口而出的那声“师”字,换来的是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陌生与疏离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一丝一毫他所熟悉的、独属于师父任辛看向徒弟鹫儿时的温度。只有全然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仿佛他李同光,真的只是一个认错了人的、无关紧要的安国侯爷。
另一双,是先生的。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淡漠得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眼的眸子,在他失态起身的瞬间,便已冷冷地锁定了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明确警告意味的冰寒。随即,先生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占有与宣告意味的揽腰动作,以及那句清晰划清界限的“此乃大梧湖阳郡主,本郡马的夫人”,更是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狂喜的心脏,让他瞬间清醒。
不能认!
先生那警告的眼神,师父那陌生的平静,还有他们此刻伪装的身份——大梧的郡主与郡马,这背后定然有着天大的隐秘和不得已的苦衷!他若贸然相认,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不敢想象。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伴随着某些极其“深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压制了所有的激动与冲动。
他想起了幼时练功偷懒,被先生罚喝那苦涩难闻、加了双倍黄连的强身健体汤,喝得他舌根发麻,看到药罐就想吐,一连数日食不知味。
他想起了有一次执行师父交代的任务时因大意而失利,先生面无表情地拿出那套细如牛毛的银针,在他几处穴位上轻轻捻动。那滋味,并非剧痛,而是又酸又麻又胀又痒,几种感觉交织在一起,直钻骨髓,偏偏身体还动弹不得,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折磨了他两个时辰,结束后他瘫在地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他还想起了某次因为顶撞了师父(虽然后来证明师父是对的),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他一颗看似平平无奇的小药丸。他服下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开始又哭又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面部肌肉,一边涕泪横流地诉说委屈,一边又忍不住咧嘴大笑,像个十足的疯子,在院子里足足翻滚折腾了三个时辰,直到药效过去,他才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醒来后羞愤欲死,足足躲了先生半个月。
先生的手段,从来不是简单的打骂,却总能精准地戳到人最难受的地方,让人印象深刻到刻骨铭心,再不敢犯。那种对身心双重的“教诲”,李同光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在隐隐作痛发痒,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师父或许还会念及旧情,对他网开一面。但先生……先生若因他坏了大事而动怒,那后果……李同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刚刚因狂喜而沸腾的血液,瞬间凉了下去。
他停下踱步,重重地坐回宽大的太师椅上,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理智逐渐回笼,压下了翻腾的情感。
先生最后那句看似随意的邀约——“他日若有闲暇,不知可否邀侯爷,一同饮酒赏月?”——此刻在他听来,绝非简单的客套。那更像是一种暗示,一种指令,告诉他,时机未到,稍安勿躁,等待联络。
是了,先生和师父既然选择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必定有其深意。他们或许正在执行某项极其危险的任务,或许有着不能暴露的苦衷。自己若因一时冲动而坏了他们的计划,那才是真正的万死难赎其罪!
想通了这一层,李同光躁动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来,虽然那份得知师父、先生尚在人世的巨大喜悦依旧在胸腔里鼓胀着,几乎要满溢出来,但他已经能够强行将其按捺下去。
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冷峻模样。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如同星火般闪烁的激动光芒,泄露了他内心远不似表面这般平静。
“等……”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告诫自己,“等师父和先生……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告诉我的。在这之前,我必须稳住,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想要借处理公务来分散注意力,却发现自己的手依旧有些不稳,写出的字迹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烦躁地将笔掷开,又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师父和先生的身影。
狂喜、敬畏、思念、委屈、担忧……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心头。这一夜,对李同光而言,注定是一个在极度兴奋与强行压抑之间反复煎熬的不眠之夜。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拴住的困兽,焦灼地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来自师父与先生的“信号”。而假装不识,静待时机,成了他此刻唯一,也必须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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