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低气压持续了数日,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萧彻批阅奏折的效率似乎更高了,但那份高效之下,是近乎严苛的挑剔和一种隐而不发的烦躁,让所有近前伺候的人都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这日午后,萧彻刚处置了一名因账目不清不楚而被查办的户部郎中,那官员被拖下去时的求饶声犹在耳畔。萧彻丢下朱笔,靠在龙椅上,闭目揉着刺痛的额角。殿内焚着清心的龙涎香,却丝毫无法抚平他心头的滞涩。
高德胜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新沏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轻声禀报:“陛下,内务府送来了今夏江南新贡的冰绡纱和避暑香珠,您是否过目?”
萧彻眼也未睁,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耐的冷哼:“这点小事也来烦朕?按旧例分派下去便是。”
“是。”高德胜应道,却并未立刻退下。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陛下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郁色,以及眼下淡淡的青黑,心中暗自焦急。这样下去,于龙体康健有碍啊。
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近日政务繁忙,更需保重龙体。奴才瞧您晚膳又没用多少,可是御膳房的菜式不合口味?要不……老奴让他们换个厨子?”
萧彻睁开眼,眸光锐利地扫过高德胜:“高德胜,你何时也变得如此聒噪了?”
高德胜连忙躬身:“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只是见陛下心绪不宁,食不甘味,心中担忧。”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心腹老奴的关切,“陛下,有些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彻睨了他一眼,重新闭上眼睛,语气淡漠:“想说便说,在朕面前,何时也学会吞吞吐吐了?”
高德胜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触及逆鳞,但为了陛下,也为了这死气沉沉的养心殿能恢复些许生气,他必须说。
“老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声音带着些许回忆的沧桑,“陛下自小便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登基之后,更是威仪日重,等闲难见情绪波动。可这几日……”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萧彻的神色,见陛下虽闭着眼,但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便继续道,“老奴斗胆,陛下可是为了……长春宫那位娘娘?”
萧彻没有立刻回答,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的轻响。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一个忤逆犯上、不识抬举的妃嫔,也值得朕费心?”
这话听着是反问,是撇清,但高德胜伺候他多年,岂能听不出那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高德胜心中一定,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他脸上堆起些许感慨的笑意,语气愈发委婉:“陛下恕老奴多嘴。沈娘娘……确实与旁人不同。性子是烈了些,言行也时常出人意表,有时甚至……有些莽撞糊涂。”
他先顺着萧彻可能的心思,数落了沈清弦几句,见陛下没有反驳,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便话锋一转。
“可是陛下,”高德胜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探究,“老奴冷眼瞧着,沈娘娘这些看似‘出格’的言行背后,心思却未必如某些人那般弯弯绕绕,藏着无数算计。她行事……往往直来直往,喜恶分明。说句大不敬的话,倒有几分……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萧彻终于睁开了眼睛,眸中带着一丝荒谬的冷笑,“高德胜,你管她那日在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请废黜,叫板朕躬,叫做‘赤子之心’?她那是指着朕的鼻子,质问朕将她当作影子!”
想起那日的场景,那股被冒犯、被质疑的怒火又隐隐有复燃的趋势。
“老奴不敢为娘娘辩解忤逆之罪。”高德胜连忙躬身,“老奴只是觉得,娘娘那般决绝地求去,甚至不惜触怒天颜,这……这背后,或许并非全然是恃宠而骄,或是欲擒故纵。陛下何不细思,娘娘她……为何要求去?”
为何要求去?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其实早已埋在萧彻的心底,只是被愤怒和帝王的尊严强行压制着。此刻被高德胜如此直白地挑明,那根刺便开始隐隐作痛。
是啊,她为何要求去?
她不知道留在宫中意味着荣华富贵?不知道得罪皇帝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她那个兄长沈擎宇,身为禁军统领,圣眷正浓,她若有心争宠,倚仗兄长官职和那张脸,本可以过得顺风顺水。
可她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
在流言最盛、他强势维护她的时候,她非但没有顺势固宠,反而用最激烈的方式,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也……将他置于了一个极其被动和难堪的境地。
“为何?”萧彻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变得幽深,像是在问高德胜,又像是在问自己,“因为她觉得朕护不住她?还是因为……她不屑于做别人的影子?”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高德胜察言观色,知道陛下听进去了,便继续小心翼翼地添柴加火:“陛下明鉴。老奴愚见,沈娘娘性子刚烈,怕是……受不得委屈,更受不得……被当作他人。”他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但萧彻已经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护不住,而是因为她不愿意被当成替代品。
她宁愿舍弃这泼天的富贵和皇帝的庇护,宁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不愿意继续活在一个逝去之人的阴影下。
这个认知,让萧彻心中的怒火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有被人看穿心思的微恼,有对她这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的惊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那份“独一无二”的触动。
他想起她刚入宫时的疯癫痴傻,想起她醒来后那些看似愚蠢实则大胆的“作死”行为,想起她在御花园里怼得林婉儿哑口无言的伶牙俐齿,想起秋狩时她挡在他身前的义无反顾,也想起那日她泪光闪烁却倔强无比的诘问……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鲜活、生动、与他记忆中那个温婉柔顺的柳如烟截然不同的形象。
影子?
萧彻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沈清弦和柳如烟,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之前或许是被那张相似的脸迷惑了,或许是在潜意识里,试图将沈清弦塑造成另一个柳如烟,来弥补当年的遗憾。
但沈清弦用她的方式,粗暴而直接地打破了他的这种企图。
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她就是沈清弦。
一个会疯,会傻,会气人,也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有着自己骄傲和底线的、活生生的女人。
“赤子之心……”萧彻再次咀嚼着高德胜的这个评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或许吧,那份不管不顾的莽撞,那份宁折不弯的倔强,在充斥着算计与虚伪的后宫,确实显得有几分……难得的“真”。
只是这份“真”,太过尖锐,太过烫手,让他这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帝王,都有些无所适从。
“陛下,”高德胜见萧彻神色变幻,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适时地递上一个台阶,“沈娘娘年轻气盛,难免行事冲动。如今禁足这些时日,想必也已冷静下来,知晓厉害了。陛下若觉得她尚有……可取之处,不妨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沈将军那边……”
他适时地提起沈擎宇,既是提醒陛下顾及功臣之心,也是给陛下一个缓和关系的借口。
萧彻瞥了他一眼,岂能不知这老奴的心思。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没有明确的表态,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缝隙。
高德胜心中暗喜,知道陛下这是听进去了,需要时间独自消化。他不敢再多言,恭敬地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彻独自坐在龙椅上,高德胜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为何求去?
赤子之心?
影子……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殿内一角那盆开得正盛的墨菊上,思绪却飘向了那座被“冰封”的长春宫。
那个女人,此刻在做什么?
是否依旧那般“悠闲自在”?还是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也会流露出些许……后悔或不安?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想知道。
这种想要探究、想要掌控她所有情绪的感觉,陌生而强烈。
或许,高德胜说得对。
他是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这颗……既让他恼怒,又让他无法彻底放手的,烫手山芋了。
而第一步,或许就是打破这僵持的冷战。
只是,该以何种方式?
他萧彻,还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尤其是,向一个如此“忤逆犯上”的妃嫔。
帝王的目光重新变得深沉难测,但那份萦绕在他周身数日的烦躁低气压,却在悄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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