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晨曦”面包店里,似乎被揉进了面团,发酵得缓慢而绵长。艾琳左臂上那圈白色的石膏,成了这段缓慢时光最显眼的刻度。
真正的休养开始了。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身体发出的最后通牒。那次在索邦地下实验室的最终验证,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也让她本就沉重的伤势雪上加霜。超载症的症状——持续的轻微眩晕、偶尔的耳鸣、以及比以往更容易出现的疲惫感——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为那面“127赫兹壁垒”所付出的代价。她变得嗜睡,常常在午后阳光透过被海报遮挡大半的橱窗、投下斑驳光影时,就歪在床头或店里的椅子里沉沉睡去。
索菲成为了她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她不再允许艾琳踏入阁楼半步,甚至悄悄用一把旧锁从外面锁住了阁楼的门。艾琳发现了,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那天索菲端来药汤时,轻轻握了握她带着面粉的手腕。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夜阁楼的染血冲突和之后的猜疑隔阂,在一种疲惫而脆弱的默契中缓缓消融。
日常变得简单而重复。
清晨,艾琳会在面包出炉的浓郁麦香中醒来。索菲已经忙碌了许久,店堂里充满了温暖的水汽和烤炉的暖意。艾琳会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用一只手笨拙地帮忙——用右手将晾凉的面包摆上货架,或者坐在门口的小凳上,负责收钱找零。她的动作很慢,常常需要停下来喘口气,但索菲从不催促,只是在她额角渗出细汗时,递上一杯温水。
上午的阳光好的时候,索菲会扶她到店门口稍微坐一会儿。蒙马特高地的风依旧带着夏日的热度,吹动着艾琳额前的碎发。她们并排坐着,看着街上行人匆匆。征兵海报依旧刺目,但看久了,似乎也麻木了。偶尔有熟客过来买面包,会关切地问候艾琳的伤势,说几句“战争快来了,姑娘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之类的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普遍的、压抑的激动和不安。艾琳只是淡淡地点头,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争论或分析。
她的目光更多的时候是落在索菲身上。看她用力揉面时绷紧的背部线条,看她专注给面包割包时轻抿的嘴唇,看她擦拭操作台时那带着某种执拗劲头的侧影。索菲的沉默和坚韧,像一块磐石,在动荡的时局中为她提供着唯一的稳定感。蓝宝石手链安静地贴在腕间,那温润的微光,似乎也只有在注视着索菲时,才显得格外宁静。
午后是艾琳最难熬的时光。眩晕和疲惫感最甚。她常常裹着一条薄毯,窝在窗边的旧扶手椅里,看着索菲清洗模具、准备明天的酵头。索菲有时会轻声哼唱起一首外省的古老民谣,调子简单而重复,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艾琳就在这歌声和暖洋洋的空气里,昏昏沉沉地睡去。她的睡眠依旧不安稳,偶尔会惊醒,但不再是关于爆炸和符号的噩梦,更多是一种莫名的、心悸般的空洞感。每次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寻找索菲的身影,直到看见她在店里忙碌的轮廓,才能稍稍安心。
克劳德教授派人送来过一封信。信很短,措辞谨慎,只询问她的伤势恢复情况,提醒她注意休养,绝口不提任何与实验、频率相关的事情。随信附赠了一小罐昂贵的、来自殖民地的草药膏,据说对骨骼愈合有奇效。艾琳让索菲帮她涂抹在左臂石膏边缘瘙痒的皮肤上,药膏带着一股清苦的草木香气。她看着那罐药膏,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教授那副永远擦不净的眼镜后深藏的忧虑与无奈。她没有回信。
父亲从铁路枢纽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背面是嘈杂的工场照片,正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安好,活多,吵。勿念。巴黎更需小心。” 索菲拿着明信片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将它插在了面包店柜台上的一个小木架里,和几张赊账的纸条放在一起。
日子就像这样,在石膏的束缚、麦香的包裹、索菲的沉默守护和窗外日益尖锐的战争讯号中,一天天流淌过去。艾琳的体力在极其缓慢地恢复,肋骨的疼痛减轻了,左臂的瘙痒感说明骨骼正在愈合。但超载症带来的那种源自深处的虚弱和偶尔的心悸,却顽固地残留着,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她不再碰任何与术式、以太相关的书籍和笔记。那本记录着127赫兹和爆炸数据的加密存储器,被她深深锁回了那个旧皮箱底层,仿佛要将其彻底遗忘。有时,她会长时间地盯着面包店烤炉里跳跃的火焰发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那种纯粹的、为生存而燃烧的热量,似乎比任何复杂的公式和危险的力量都更让她感到平静。
索菲似乎察觉到了她这种放空的状态,有一天傍晚打烊后,突然对她说:“教我点你学的东西吧。”
艾琳愣了一下。
索菲一边用力擦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操作台,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想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
于是,养伤的日子又多了一项内容。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艾琳用右手在纸上,一个一个地教索菲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从基础开始,索菲学得很慢,手指握笔的姿势像握着擀面杖一样用力,但眼神异常专注。艾琳发现,在这种纯粹的、毫无功利性的传授中,自己那颗因恐惧和野心而紧绷扭曲的心,竟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然而,宁静终究是脆弱的幕布,幕布之后,战争的雷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运兵车的汽笛声变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深夜也会响起,那凄厉的长鸣如同冰冷的刀锋,轻易划破温暖的梦境。报纸上的标题越来越惊悚,各种关于动员、最后通牒、边境冲突的小道消息在街坊间飞速流传。面包店里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和匆匆离去的背影。
七月二十八日,一个闷热的傍晚。艾琳和索菲刚收拾完店铺,正准备关门。
突然,一阵异常喧哗、激动的人声从街道尽头传来,伴随着报童声嘶力竭、几乎破音的呐喊:
“号外!号外!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宣战了!!”
“战争爆发了!欧洲大战开始了!!”
声音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整条街道。瞬间,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人们从屋子里涌出来,惊慌、兴奋、恐惧、狂热的议论声如同沸水般炸开!
索菲正要将门板上到一半,手猛地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艾琳站在她身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心脏仿佛被那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紧紧握住了左手腕上的蓝宝石手链。
最后一块幕布,终于被彻底扯下了。
窗外的雷鸣,不再是渐近的预告。它已经炸响在头顶。
索菲缓缓放下门板,转过身,看向艾琳。她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但在这恐慌之下,还有一种认命般的、绝望的坚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艾琳冰凉的手。
两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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