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城要塞的登记处充斥着一种混乱而压抑的喧嚣。汗味、尘土味、新布料的涩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恐惧气息,混合在夏末闷热的空气里。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像一条被无形鞭子驱赶的、麻木的河流。
艾琳拿着那套属于她的军装——粗糙的深蓝色羊毛上衣和红色裤子,一顶平顶军帽,以及一双坚硬沉重、看起来需要很久才能合脚的军靴,以及相当多的袜子。还有那本薄薄的、却将决定她生死的军籍簿。
她找到一个角落,笨拙地换下自己的便服。左臂的活动依旧有些滞涩无力,扣上那些陌生的铜扣都显得分外困难。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刺痒的异物感。这套衣服并不合身,上衣过于宽大,裤子却又有些短,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削和……不像她自己。她将换下的衣物仔细叠好,放入行囊,指尖触碰到那团老酵种和那块已经变硬的小圆面包时,动作停顿了片刻,随即更快地将行囊系紧。
接下来是整合编队。军官们拿着名单,用嘶哑的嗓音吼叫着名字,将一群群茫然无措的新兵驱赶成歪歪扭扭的队列。艾琳被分进了一个临时组成的“术师支援预备队”——一个名不副实的称号,队伍里大多是像她一样受过一些教育、被认为“有潜力”的年轻人,而非真正训练有素的术师。
就在这里,她注意到了一个女孩。
她站在队列的前排,比艾琳还要矮上一个头,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过大的军帽几乎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紧张得绷紧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紧紧抱着发给她的那支老旧的勒贝尔步枪,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像一只被抛入狼群的小鹿,不断不安地四处张望,每一次军官的吼叫都能让她猛地一颤。
艾琳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混杂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和一种不祥的预感。战争机器甚至来不及筛选,就把这样明显未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甚至连基本镇定都做不到的完全不可能在这出现的女孩也吞了进来。
领取武器。轮到她时,一名满脸不耐的老兵塞给她一支同样型号的步枪和几个桥夹的弹药。步枪冰冷沉重,带着保养油的腻味。她试着掂量了一下,左臂的无力感让她几乎无法稳定持握。
“下一个!快点儿!” 老兵催促着。
那个女孩双手抱着枪很吃力地在走。
没有时间适应,没有训练,甚至没有基本的指导。仅仅在编队完成后不到一小时,命令就下来了。
“全体都有!向右转!目标——奥斯特里茨车站!齐步走!”
军官的口令如同鞭子抽打在空中。混乱的队列开始蠕动,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一片尘土飞扬中,离开了丽城要塞,向着巴黎东站进发。
穿过巴黎街头的行军是一场诡异的游行。市民们站在街道两旁,沉默地看着这支主要由新兵组成的队伍。有人目光同情,有人表情麻木,还有少数狂热的年轻人挥舞着帽子欢呼,但那欢呼声在队伍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而空洞。艾琳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不合脚的军靴踩在熟悉的巴黎石板上,一步一步,离“晨曦”越来越远。
那个矮小的女孩就在她前面不远处,走得很吃力,步枪的背带似乎总是滑落,她不得不一次次笨拙地调整,呼吸急促而慌乱。
终于,巴黎东站那巨大的玻璃拱顶映入眼帘。这里已经完全被军队接管,平日里的旅客和蒸汽火车被无数穿着同样蓝灰色军服的新兵和震耳欲聋的喧嚣所取代。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如同巨兽的咆哮,淹没了所有的个人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和蒸汽的热浪。
他们被驱赶着,像货物一样塞进一辆运牲口用的闷罐车厢。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污浊闷热,弥漫着汗臭和恐惧的味道。铁门“哐当”一声从外面被拉上,只留下几条缝隙透进微弱的光线和空气。
黑暗中,响起了一些压抑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喘息。
艾琳靠在冰冷的铁皮车厢壁上,闭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左臂的酸痛和超载症带来的隐隐眩晕感再次袭来。她能感觉到身边的那个女孩在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火车猛地一颤,然后缓缓启动,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嘡”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轰鸣。
巴黎,正在飞速后退。
战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扑面而来。
在一片黑暗和喧嚣中,艾琳忽然感到一只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抓住了她军服的衣角,就像几小时前索菲做的那样。她睁开眼,透过缝隙透进的微光,看到那个矮小的女孩正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泪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寻求一丝渺茫的安慰或勇气。
艾琳看着这双充满恐惧的、过于年轻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恐惧的倒影。她想起索菲那双燃烧着悲壮火焰的眼睛,想起克劳德教授疲惫的嘱托,想起自己行囊里那团沉默的老酵种。
她最终没有推开那只手,只是任由她抓着。
在这辆驶向未知地狱的列车上,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这一点微弱的、来自陌生人的依靠,或许是唯一残存的、属于人性的温度。
而车窗外,汽笛长鸣,如同为无数即将凋零的生命奏响的、凄厉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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