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登森林的屠杀并未持续一整天。当法军指挥官终于从“刺刀决胜”的狂热迷梦中被血腥的现实惊醒时,为时已晚。第243团四营,连同附近其他几个遭受同样命运的单位,已经元气大伤,建制被打得七零八落,士气彻底崩溃。
命令终于下来了,不再是“前进”或“冲锋”,而是含糊不清、充满绝望的——“脱离接触!向南集结!”
但这所谓的“脱离接触”,在德军精准而持续的火力压制下,几乎等同于一场混乱的、绝望的溃逃。没有有序的交替掩护,没有计划的后卫部队。残存的军官和士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自己还能找到的士兵,试图维持一点点秩序,但恐惧已经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摧毁了所有的纪律和勇气。
崩溃开始了。
第一个士兵扔掉了沉重的背包,只拿着步枪,转身向后跑去。这像一个信号,瞬间引发了雪崩效应。更多的人扔掉了所有妨碍逃跑的东西——背包、额外的弹药、甚至步枪——只为能跑得更快一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荣誉、责任和恐惧。
“撤退!快跑啊!”
“德国人来了!”
“完了!全完了!”
恐慌的喊叫声在林中回荡,与伤员的哀嚎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溃败的交响乐。
马尔罗中士的脸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但他知道大势已去。他一把抓起身边一个吓得瘫软的新兵,对着附近还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兵吼道:“走!向南!沿着来的路!别停!互相照应!”他没有试图阻止溃逃,那只会让所有人死在这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更多人逃出去。
“洛朗!杜布瓦!跟上我!”他朝着艾琳和露西藏身的方向吼道。
艾琳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挣扎出来。她看了一眼几乎瘫软成泥、眼神完全空洞的露西尔,又看了一眼周围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人群。求生的本能和被马尔罗中士命令唤回的一丝理智驱使着她。
她猛地拽起露西尔,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女孩的半边身子扛在自己相对好一些的左肩上,右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露西尔!走!我们得走!”她嘶哑地喊着,声音淹没在周围的混乱中。
她们跌跌撞撞地加入到了溃逃的人流中。这已经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被恐惧驱赶的惊弓之鸟。人们沿着来时的狭窄道路,或者干脆是任何看似通往南方的林间缝隙,拼命奔跑。摔倒、被后面的人踩踏、因体力不支而掉队的情景随处可见。
德军的机枪火力并未停歇,它们追着溃逃的人群射击,子弹嗖嗖地打在树木上,或者追上某个奔跑的背影,将其击倒。偶尔还有迫击炮弹呼啸着落下,在人群中炸开,掀起泥土、断肢和惨叫。
这条撤退之路,变成了真正的地狱之路。
艾琳拖着露西尔,艰难地奔跑着。她的肺部如同火烧,左肩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剧痛无比,超载症的耳鸣和眩晕感再次袭来,让她几乎看不清道路。露西尔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能力,只是凭本能迈动双腿,重量几乎全压在艾琳身上。
她们踩过倒在地上的尸体,跨过蜷缩呻吟的伤员,泥泞的道路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周围是同样惊恐万状、夺路而逃的面孔,没有人停下来帮忙,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逃命。
“救……救我……”
“妈妈……”
“不要丢下我……”
伤员的哀求和呻吟声从道路两旁不断传来,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逃亡者的良心。但他们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死亡,或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艾琳看到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士兵,靠着树干,徒劳地用手压住喷血的断肢处,眼神空洞地望着奔逃的人群,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他徒劳地想将其塞回去,发出非人的惨嚎。她看到临时被征用为救护站的一个林间小空地,那里挤满了层层叠叠的伤员,唯一一个戴着红十字袖标的医护兵满脸是血,眼神绝望地看着溃退的潮水涌过,他知道,他和这些伤员都被遗弃了。
这些景象如同最可怕的梦魇,深深地烙进艾琳的灵魂。每一声哀嚎都像一把尖刀,刺穿她的耳膜,直抵心脏。她只能咬着牙,低着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停,拖着露西尔,跟着马尔罗中士若隐若现的背影,向前,再向前。
道德和同情心在这里是奢侈品,是致命的负担。生存的唯一法则就是向前跑,无视身后的一切。
溃退的队伍拉得很长,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德军似乎并没有投入大量步兵进行近距离追击——或许他们认为用机枪和炮火收割这些溃兵效率更高,也或许他们的目标本就是击退而非全歼。但这种不紧不慢的、如同猎手驱赶猎物般的追击,反而更加折磨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几个小时,或许只是一小时,但在极度恐惧和疲惫下,时间感已经完全错乱。艾琳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露西尔已经完全昏厥过去,全靠艾琳惊人的意志力在拖拽。
终于,枪声似乎渐渐远去了一些。他们似乎暂时逃离了最致命的火力范围。溃退的速度稍微慢了下来,但没有人敢真正停下。人们依旧麻木地、踉跄地向前走着,脸上只有空白和恐惧。
马尔罗中士终于有机会清点一下身边的人。连同艾琳和昏迷的露西尔,他身边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而且个个带伤,精神濒临崩溃。整个连队,整个营,已经不复存在。
他们找到一条稍微深一点的干涸溪沟,暂时躲进去喘息。艾琳轻轻将露西尔放平,检查她的情况,女孩只是昏迷,还有呼吸。艾琳自己则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干呕,左肩如同断裂般疼痛,耳朵里的嗡鸣声持续不断。
溪沟里还有其他溃兵,同样狼狈,眼神呆滞,沉默不语。偶尔有人低声啜泣,或者发出痛苦的呻吟。
稍事休息,他们必须继续向南走。停下来就是等死。
再次上路时,露西尔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但依旧虚弱不堪,需要搀扶。队伍沉默地行进在逐渐开阔起来的林地里,但气氛并未轻松。失败的阴影和身后那片吞噬了无数同胞的森林,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
途中,他们遇到了更多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但也越来越混乱,毫无组织可言。军官们失去了权威,士兵们只相信身边最近的人。
他们经过了一个小村庄。村庄早已空无一人,房屋多有损毁,街上散布着废弃的装备和倒毙的马匹。在一座被炸塌了一半的农舍院子里,景象令人窒息——数十名重伤员被遗弃在这里,显然是之前部队匆忙撤退时无法带走的。他们躺在稻草或冰冷的地面上,伤口只是进行了最简单的包扎,很多人已经死去,尸体开始肿胀发臭。还活着的人看到这支溃退的队伍,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伸出颤抖的手,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水……给点水……”
“带我们走……求求你们……”
但艾琳她们这支小小的、自身难保的溃兵队伍,能做什么?他们自己都缺粮缺水,弹药所剩无几,根本没有能力带走这些重伤员。
马尔罗中士脸色铁青,他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睛,拳头攥得发白,但最终,他只能狠狠心,扭过头,沙哑地对身后的人说:“……走。继续走。”
这是最残酷的命令,也是最无奈的现实。
他们只能绕过农舍,如同逃避瘟疫一般,加快了脚步。身后那些微弱的哀求声和咒骂声,像附骨之蛆,紧紧跟随着他们,成为他们余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耻辱、悲伤、恐惧、麻木……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个人心中。他们失去了战友,失去了装备,更重要的是,他们作为军人的尊严和信念,也在那片森林和这条撤退之路上,被彻底击碎,遗弃在了身后无尽的哀嚎之中。
艾琳搀扶着露西尔,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她的军服沾满了泥泞和不知是谁的血迹,手腕上的蓝宝石手链也被污垢覆盖,失去了光泽。她不敢回头,不敢去想那些被遗弃的人,不敢去回忆冲锋和溃退时的恐怖景象。
她只知道,她们必须向南走。
离开这片地狱。
活下去。
至于之后会怎样,战争会如何继续,她们这些溃兵的命运如何,没有人知道。阿登森林的惨败,只是这场宏大战争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但对于亲历者来说,它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和无法愈合的创伤的开端。撤退的道路,依旧漫长,而心灵的废墟,早已在此刻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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