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娜挪到艾琳身边,手指蜷缩又松开,反复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艾琳的手臂。
那触感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在艾琳紧绷的神经上却像是一根针。
艾琳睁开眼,侧头看向卡娜。女孩的脸上混杂着未干的泪痕、泥污和一种难以启齿的窘迫,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干什么?”艾琳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之前的怒火已经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卡娜的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却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她的脸迅速涨红,一路蔓延到耳根,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湿透、沾满泥泞的裤腿。
艾琳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到底什么事?”
卡娜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猛地闭上眼睛,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夹杂着哭腔,飞快地说了一句,同时手指飞快地、几乎是羞辱性地向下指了指自己的裤裆位置。
“……脏……湿了……”
艾琳瞬间明白了。
炮弹综合征。极度的恐惧和紧张,导致括约肌失控。在战场上,这并不罕见,尤其是对新兵而言。
艾琳的目光越过卡娜,扫向另外几个蜷缩在战壕一角,同样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新兵,他们紧紧并拢双腿,姿势僵硬不自然。
“你们也是?”艾琳的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这段战壕里,清晰地传入那几个新兵耳中。
没有人回答,但那羞愧地低下去的头颅,和更加蜷缩的身体,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艾琳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懦弱,这是身体在超越极限的恐惧面前最诚实的反应。
指责和嘲笑毫无意义,只会更快地摧毁这些年轻人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
“跟我过来。”艾琳站起身,动作因为疲惫而有些迟缓,但语气不容置疑。
她没再看弗朗索瓦,他现在需要自己消化那沉重的“活着”的意义。
她只是对那几个新兵,连同卡娜,打了个简单的手势。
几个年轻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深深的羞耻,踉跄着站起来,低着头,紧紧跟在艾琳身后。
艾琳没有选择直接爬上战壕前沿——那无异于自杀。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他们钻进了连接后方的一段交通壕。交通壕更深,也更泥泞,但相对隐蔽。
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踏入泥水的声音和压抑的喘息。
沿着交通壕走了一段,艾琳找到一个相对低洼、被炮火炸得较为开阔的连接处,示意他们从这里爬出去。
外面依旧危险,流弹和偶尔落下的炮弹破片无处不在,但比起待在原地忍受那份湿冷和屈辱,这点风险必须承担。
她带着他们,利用弹坑和地势的起伏作为掩护,弯着腰,快速向战线后方移动了一段距离,直到找到一个相对偏僻、由数枚重炮炮弹重叠炸出的大弹坑。弹坑边缘陡峭,底部积着浑浊的雨水,但足够深,能提供一些遮蔽。
“在这里解决。”艾琳停下脚步,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把里面的裤子脱了,丢掉。”
几个新兵面面相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野外,在女性面前做这种事,强烈的羞耻感几乎让他们无地自容。
“不想带着一身尿骚味,或者等着烂裆,就动作快点。”艾琳的声音冷了下来,
“没人有闲心看你们。在这里,活着比脸面重要。”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无用的羞耻。
一个士兵率先咬着牙,踉跄地滑下弹坑边缘,背对着众人,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腰带。另外两个也犹豫着跟了下去。
艾琳则拉住了僵在原地的卡娜的手腕,低声道:“你,跟我来。”
她带着卡娜,绕过了这个大弹坑,又走了几十米,找到另一个稍小一些,但同样隐蔽的弹坑。
“在这里。”艾琳松开她,自己背过身,面向外围,担任警戒。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平线,耳朵捕捉着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抽泣。
卡娜显然在极力克制,但生理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羞辱,还是击垮了这个刚经历生死考验的女孩。
艾琳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安慰。有些情绪,必须自己流淌出来。
她听着身后的动静,思绪却有些飘远。
露西尔……那个同样年轻,同样来自底层,为了一口饱饭参军的女孩。她在战场上待了那么久,从阿登森林到马恩河,经历了那么多的恐惧和血腥……艾琳努力回忆,却似乎从未见过露西尔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是那个女孩隐藏得太好?还是她早已在饥饿和颠沛流离中,磨钝了某些感官,连身体对恐惧的反应都变得迟缓了?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让艾琳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为露西尔感到的酸楚。
“艾……艾琳小姐?”身后,卡娜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似乎已经整理好了自己。
“嗯。”艾琳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
“你……你原来……是做什么的?”卡娜的问题有些突兀,带着一种试图打破尴尬、转移注意力的努力。
“学生。”艾琳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展开的意图。
但卡娜显然不满足于此。或许是为了驱散刚才的窘迫,或许是真的好奇,她开始喋喋不休地问起来,尽管声音还带着哭过的痕迹。
“学生?是巴黎大学吗?学什么的?炼金术吗?你好厉害啊……怎么会来前线?你家里人呢?……”
一个个问题,像是跳出战壕的兔子,毫无章法。
艾琳看着远处地平线上偶尔闪过的炮火光芒,沉默地听着。若是平时,她绝不会理会这种刨根问底。但此刻,在这片荒芜的、弥漫着死亡和硝烟气息的野地里,听着身后女孩带着颤抖的、强装镇定的提问,她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容忍。
“索邦大学。”她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不是炼金术。”她否定了第二个。 “征召。”她回答了第三个,关于为何来前线。
“……家人,只剩下爸爸。”她顿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索菲是爱人,不是家人,至少在法律和世俗意义上不是。 “还有个人……在巴黎等我。”在卡娜再次开口前,她罕见地主动补充了一句,提到了索菲,但同样没有细节。
这简短的回应,似乎给了卡娜莫大的勇气。
她不再追问细节,而是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的话题,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事情,再一次重复说起在火车上的故事……
艾琳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节表示她在听。
她并不关心卡娜的过去,但这些声音,至少暂时掩盖了远处战争的轰鸣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终于,身后的动静彻底停止了。卡娜应该已经换上了包里备用的干爽内裤,并处理掉了那件承载着恐惧和羞辱的湿裤子。
“我……我好了。”卡娜的声音听起来稍微平稳了一些。
艾琳这才转过身。卡娜站在弹坑底部,脸上还挂着水痕,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军服依旧脏污。
但眼神里那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一种让艾琳有些不解的、微弱但存在的活力。
“艾琳小姐,”卡娜看着艾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爸爸以前总说,不管遇到多难的事情,都要试着往好的方面想,乐观一点,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艾琳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看着卡娜,这个女孩,刚刚经历了炮火覆盖、白刃战、失禁逃亡……几乎体验了战争所能施加给一个新兵的全部恐怖,此刻却还能说出“乐观”这个词。
她没有评价这句话的天真或荒谬。她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被战争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天空,灰红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压下。
“走吧。”艾琳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率先爬出了弹坑。
她带着清理完毕、虽然依旧狼狈但至少摆脱了那份湿冷粘腻的卡娜,与那边同样处理完自身问题、表情复杂但明显松了口气的几名新兵汇合,沿着原路,沉默地返回了那片泥泞、危险,但暂时能提供一丝庇护的战壕。
污泥可以清洗,衣物可以更换,但某些东西,一旦失去,或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像卡娜那样,在失去之后,还能笨拙地、固执地试图抓住一点点“乐观”的微光,究竟是愚蠢,还是一种另类的、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坚韧?
艾琳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们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前线。而战争,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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