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高考百日倒计时,江州一中复读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轻松,只剩下纯粹、高压的氧氮混合物,吸进去都带着灼烧感。
“高考百日誓师大会”的红幅,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烫在操场司令台前。清晨六点,寒气刺骨,呵气成霜。数千颗脑袋被迫仰起,接收着高音喇叭里倾泻而下的口号:“改变命运!决战高考!不负青春!”声浪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吴迪早已被公式和单词塞满的胸腔。他站在人群中,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被这台名为“高考”的巨型机器紧紧拧住。身边的王超涨红了脸跟着嘶吼,张伟则紧闭着眼念念有词。吴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淹没在洪流里,胸腔里那颗心却在“金榜题名,舍我其谁!”的集体嘶吼中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复读生特有的沉重——那是去年二本的耻辱烙印,更是对那个月假回家时,襁褓里妹妹吴悠无意识握住他手指的柔软承诺。口号平息,死寂瞬间笼罩,比寒风更冷的是肩头无形的、名为“必须成功”的重压。
熄灯前半小时的操场,是高压舱唯一的减压阀。路灯昏黄,树影婆娑,人影成双。低语,轻笑,偶尔有手在暗影里飞快地一触即分。
“吴迪,真不下去透口气?老趴这儿当望哨塔呢?”王超带着一身刚从下面带上来的寒气凑过来,撞了撞吴迪肩膀。
吴迪眼皮都没抬,声音黏在喉咙里:“累。综合卷还没复盘完。”他捏了捏僵硬的颈椎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服了,你这复读复得比苦行僧还苦行僧。”王超摇摇头,自己又溜进了那片暧昧的昏暗中。
吴迪的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影子,心湖波澜不惊。复读生的身份是层厚茧,裹住了所有可能的萌动。脑子里只有错题集、妹妹纯净的大眼睛,以及下次月假能否赶上她学会爬的念头。刺眼的手电光骤然撕破黑暗,“教务处巡查!”的厉喝像鞭子抽下,人影瞬间炸开,仓惶逃窜。吴迪扯了下嘴角,转身回巢。401宿舍的灯准时在10:30熄灭。黑暗中,张伟的鼾声已起,王超在被窝里按着手机键发出微光。吴迪闭上眼,脑子里残留的电磁场线还在切割,妹妹模糊的笑脸是唯一的暖色。六小时后,那催命的哨声会再次撕裂黎明。
六月的江州,闷热得像个蒸笼,连空气都粘稠得拉丝。高考考场就在本校,熟悉的桌椅让吴迪绷到极限的神经松了半扣。考场里清一色的陌生面孔,反而让他平静——此刻,他只是准考证号xxxxx。
语文、数学,兵来将挡。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痒,也顾不上擦。笔尖沙沙,像工蚁在搬运知识的碎屑。
第二天综合。中场休息,吴迪下意识回头——身后的座位,空了。空荡荡的桌椅像一个无声的警告,寒意瞬间爬上脊椎。他猛地转回头,强迫自己盯着试卷上的电路图。他自己的桥,只能自己走稳。
最后一科英语,软肋。听力耳机里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阅读理解里的长句像纠缠的藤蔓。“尽力…及格就好…不能再败…”他默念着,笔尖艰涩。某一刻,眼前仿佛闪过妹妹吴悠那只白白嫩嫩、紧紧攥住他小拇指的手,带着奶香和不可思议的柔软力量。这幻觉般的触感,竟奇异地注入了一丝镇定。终考铃响,笔落,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将他淹没。桥,走完了。彼岸何方?混沌一片,唯有指尖残留的暖意,真实不虚。
高考结束当晚,“张记牛肉面”馆被复读生占领。油腻的桌面,冰镇的廉价啤酒泡沫四溢,几盘油光光的炒菜冒着热气。
“解放——!!!”王超吼得声嘶力竭,杯子撞得山响,“管他娘的考几分,先干为敬!”
“干!老子要睡他三天三夜!”张伟(伟哥)仰脖灌下,喉结滚动。
“苟富贵,勿相忘啊兄弟们!”王超拍着桌子,目光扫过众人。
“必须的!等哥们儿在省城混出人样,包养你们!”另一个室友拍着胸脯许诺。
吴迪笑着举杯,说着“常联系”、“以后聚”。气氛热烈得像煮沸的开水,却带着一种虚浮的、即将蒸发的宿命感。他看着王超兴奋发红的脸,张伟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清楚,这桌油腻饭菜散场后,许多人,许多事,就此天涯。王超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吴迪,这回该稳了吧?可别再回咱这‘高四集中营’三刷了啊!”吴迪没说话,只是用力灌下一大口冰啤酒,冰凉苦涩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头的哽噎。
第二天清晨,阳光白得晃眼。吴迪把被褥捆成坚实的行军包,拖着轮子吱呀呻吟的旧行李箱,汇入离校的灰色洪流。江州汽车站人声鼎沸,汗味、尘土味、方便面味混杂。他挤上开往家乡方向的大巴,眼疾手快占了个靠窗的双人座,把鼓囊囊的背包重重砸在邻座上,目光焦灼地扫视着车门口涌上的人头。李娟的身影始终未现。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吴迪默默把背包拽下来,抱在腿上。大巴启动,卷起漫天黄尘,将复读的炼狱连同未说出口的期待,一起抛在身后。窗外的田野、电线杆飞速倒退。四小时的车程,身体疲惫,心里却揣着一丝雀跃——这次回家,能看到妹妹吴悠了吧?她是不是会爬了?会不会对他笑出声?月假时那只软软的小手,成了归途中最明亮的灯塔。
颠簸摇晃中,大巴终于喘着粗气停在熟悉的村口。吴迪扛起“行军包”,拖着破箱子,踏上滚烫的土路。院门口,爷爷奶奶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小迪!回来啦!”奶奶小跑着迎上来,想接他肩上的重负。
“嗯,奶,不沉。”吴迪侧身躲过,提着箱子迈进院子。
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期盼射向堂屋门口——月假时放着摇窝、堆着花花绿绿小玩具的地方。此刻,那里空荡荡。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小竹椅歪在墙角,旁边躺着一个褪了色、蒙了灰的塑料拨浪鼓。
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无声地瘪了。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沉甸甸地砸在心口。虽然知道父母带着妹妹在外打工,但亲眼看到家里没了那小小生命存在的鲜活痕迹,这“家”的味道,瞬间寡淡了许多。
晚饭是丝瓜汤、炒豆角,还有特意给吴迪煎的荷包蛋。奶奶絮叨着,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补偿:“你爸前两天来电话了,说妮妮能扶着墙站一小会儿了!小丫头劲大得很,就是皮,把你妈累得够呛,下巴都尖了……”吴迪默默扒着饭,丝瓜汤喝进嘴里有点涩。他想象着妹妹在陌生的出租屋里,扶着斑驳的墙壁,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模样,心头那点失落被一种复杂的酸胀取代——是错过了她成长的遗憾,也是对父母拖着幼女漂泊打工的辛酸体谅。
短暂的沉默后,爷爷放下筷子,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终于问出了那个悬了一路的问题:“小迪,这回……考得咋样啊?”
吴迪扒饭的动作僵住,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声音像蚊子哼哼,带着去年二本留下的阴影和对缺席妹妹成长的复杂心绪:“……还…还行。题都做完了。应该……能考个一本吧。” 他甚至不敢看爷爷浑浊却带着期盼的眼睛。
空气凝固了一瞬。奶奶飞快地夹了一大筷子豆角堆到吴迪碗里,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刻意的轻松和更深的理解:“能考上一本就行!咱家不强求那顶尖的名校!有学上就好!好!妮妮要是知道哥哥考上大学了,肯定拍着小手乐呢!” 她努力把远方的妹妹也拉进这份喜悦里。
爷爷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遇到雨水般舒展开,他拿起桌上的旱烟袋,没点,只是摩挲着光滑的烟杆:“嗯,一本好,一本好。你爹妈知道了,心也能落回肚子里。咱家小迪……这一年,苦了你了。” 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更高要求。那句“应该能考个一本吧”里的不确定和压力,连同对那个不在家的小人儿的牵挂,老人都读懂了。不问,是体谅,更是对这个刚从高考战场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和复杂心绪的长孙,最深沉的包容。
接下来的日子,吴迪换上沾满汗碱的旧汗衫,扛起锄头,跟着爷爷奶奶钻进蒸笼般的玉米地。毒辣的日头炙烤着脊背,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锄头起落,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被晒蔫的味道。田埂边,那张孤零零的小竹椅和蒙尘的拨浪鼓,成了他目光时常停驻的锚点。他会想象妹妹笨拙地扶着它试图站起,或者咿咿呀呀地摇晃拨浪鼓的样子。等待成绩的日子,不再仅仅是分数线的焦灼。脚下是滚烫的土地,身边是沉默劳作的祖辈,心头是远方父母和未曾好好陪伴的幼妹模糊的身影。日头每天碾过天空,生活的重量以一种更具体、更绵长的方式压在他的肩头。他望着玉米地尽头起伏的青色山峦,心底那份关乎个人前途的沉甸甸的等待,与对家庭血脉的无声责任和思念,像田里的藤蔓,悄然缠绕共生。那粒深埋于心的种子,等待的不仅是分数的裁决,更是他该如何在这个增添了新生命、责任更显沉重的平凡世界里,找到自己那方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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