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落弦,音未起,心已颤。
那缕自血脉深处涌出的共鸣愈发炽烈,玉佩紧贴肌肤,滚烫如烙,琴弦随之震颤,仿佛有无数细语从七弦间浮升而起,缠绕指节,叩击神识。谢昭宁闭目,不再抗拒,只将呼吸沉入丹田,十指轻压宫、商、角三弦,缓缓引出《回忆引》的第一个音阶。
音流如丝,渗入脑海。
刹那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不再是碎片般的火光与哭喊,而是完整如画卷铺展——六岁那夜,并非灭门惨案,而是精心布局的生死转移。她被母亲亲手藏入尚书府密道暗格,锦被裹身,玉佩系腕,耳边是女子压抑至极的哽咽:“宁儿,记住这琴声,它会带你回家。”
画面一转,父亲立于庭院中央,手持长剑,面对黑衣人影冷笑:“要我的头,可以。但你们永远找不到她。”话音未落,火焰冲天而起,不是意外走水,而是他亲自点燃宅邸,以火为幕,掩去真女踪迹。
她看见养父的身影在雨夜中疾行,怀抱襁褓,跪接一道明黄密诏。诏书上字迹清晰:“谢氏孤女,托付琴师谢元安,假死避祸,待音律归位,启库承命。”原来他并非偶然拾婴,而是先帝亲信旧部,受命抚养真女,隐姓埋名于江南十年。
又见母亲临终前,在冷宫深处将一卷帛书封入古琴夹层,指尖蘸血写下“心音”二字,低语:“唯有你能听懂它,也唯有你,能用它唤醒真相。”
一幕幕接连浮现,毫无断裂,毫无虚妄,每一帧都带着体温与气息,真实得令人窒息。
谢昭宁十指微抖,琴音几欲中断。她深吸一口气,左手猛拨徵弦定调,右手连挑羽、变宫二弦,奏出《心音谱》中极少启用的“溯魂律”。此律专为追溯本源记忆所设,需以自身精气为引,稍有不慎,便神识溃散。
可她不能停。
她必须知道全部。
音波深入脑海,记忆再度翻涌——
那一日,朝堂动荡,先帝察觉皇后勾结国师独孤漠意图篡改宗庙名录,欲立庶子为嗣。他连夜召见忠臣,拟定密令:若皇权倾覆,唯谢氏女承命,因她是唯一兼具谢族正统血脉与萧氏婚约之女。当年“谢萧联姻”乃先帝亲许,两族血脉交融,方能开启前朝秘库,镇压龙脉逆乱。
可消息泄露。
楚皇后为绝后患,联合独孤漠发动逼宫。先帝与谢皇后决意保全血脉,遂设计苦肉计:对外宣称尚书府满门遭叛军屠戮,实则让亲信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送出宫外,交由琴师抚养,并散布谣言称“谢家无后”。
而《心音谱》,正是谢皇后亲手所录,不仅记载前朝秘辛,更以特殊音律封存了开启秘库所需的“心印密码”。唯有她的女儿,在特定情境下弹奏特定旋律,才能唤醒全部记忆。
所有谜团在此刻贯通。
为何她天生能感知他人情绪?因她是谢氏最后的血脉,继承了“听心辨真”的天赋;
为何唯有她能解读《心音谱》?因那本就是母亲留给她的遗言;
为何玉佩与古琴会共鸣?因二者皆由谢皇后亲手打造,同源同频,只为等她归来。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琴面,溅起细微声响。
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真正失去父母。他们用死亡作盾,用谎言为衣,将她护送至今日。十年隐忍,不是逃亡,而是等待——等这一把琴,响起第一个属于真相的音符。
萧景珩始终站在她身侧,未曾言语,亦未移动。他只觉掌心传来一阵阵细微震颤,那是她抚琴的手在轻轻发抖,却又倔强地不肯松开。
他缓缓伸出手,覆上她按弦的右手。
掌心相贴,温热交融。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抬头,只是指尖微微一顿,继而重新拨动第七弦,奏出一段缓慢而清冽的新调。无名,却似破晓前第一缕风拂过山涧,带着新生的意味。
“你说你曾是孤儿。”他的声音低沉,落在寂静墓室中,如石投入深潭,“可从今往后,你不只是谁的女儿,更是你自己。”
她闭目片刻,再睁时,眸光已不再迷茫。
那些悲恸、震惊、无助,尽数沉淀为一种沉静的力量。她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孤女,而是终于看清来路的归人。
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力道坚定。
“原来,我不是逃亡了十年……是在等这一刻。”
话音落下,她重新凝神,双手抚琴,不再追忆过往,而是以全新心境奏响那段新生旋律。音色初时轻柔,如露珠凝叶尖,渐次明亮,似晨光破云而出。每一声都像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应答。
萧景珩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侧脸上。烛火映照之下,她眉宇间的阴霾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与安宁。他知道,她已接受了这份宿命,却不甘于被其束缚。她要把属于自己的路,从这片废墟中走出来。
墓室内,夜明珠依旧悬顶,青铜棺静静浮置,碑文上的“谢萧联姻,天下归一”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此刻看来,不再像一句冰冷预言,而更像是一段尚未写完的誓约。
他低头看她,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初次抚琴时,为何偏偏选了《云阙引》?”
她指尖微顿,抬眼望他。
“那时不知缘由,只觉心中有一段旋律久藏未发,非此曲不足以抒怀。”
“如今呢?”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如今才懂,那是母亲留在血脉里的歌。”
他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并立于棺前,琴音缭绕不绝,如丝如缕,缠绕彼此呼吸与心跳。外界风云变幻皆与此无关,此刻唯有这一室寂静,一琴一音,一人一心。
谢昭宁缓缓收手,最后一个音符悠然散尽。
她望着那具青铜棺,目光平静而深远。她知道,里面藏着的不只是玉简,还有更多未解之谜。但她不再急于揭开。
有些答案,需待心真正安定之后,方可承接。
她轻轻合上琴匣,动作温柔,如同收拢一段漫长旅程的终点。
萧景珩看着她,忽觉她袖口微动,似有光芒一闪而逝——是玉佩仍在发热,余韵未平。
他正欲开口,她却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抵住他唇。
墓室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响动。
像是机关松动,又像是某种封印,正在悄然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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