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尚存琴弦震颤的余韵,掌心贴着琴匣边缘缓缓收回。她没有睁眼,只将呼吸压得极轻,仿佛仍与那道破碎的记忆屏障对峙。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落在案上并排而置的帛书与拓片,两物纹路相映,如血脉相连。
她抬手取过炭笔,在墙侧京坊图旁添下三行新字:一为“三皇子私田名录”,二为“皇后赈银流向”,三为“刑部未结旧案”。笔锋收处,墨迹未干。
“青霜。”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去请林婉清明日赴西园赏梅,就说我想听她新作的词。”
青霜应声欲走,又被她叫住:“带上那盒桂花糕——就是前日王爷送来、你藏在床底的那盒。”
青霜一愣,随即会意,低头退下。那是萧景珩遣人送来的江南点心,外盒刻着暗纹,唯有熟悉的人才能辨出其中夹层所藏的密令。谢昭宁不动声色地启用这条线,正是要让消息顺着贵女圈层悄然扩散。
沈墨白次日清晨便到了。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手中《昭明文选》翻至某页,轻轻搁在案上。谢昭宁点头,他便取出一封未曾封口的信笺,铺开于桌面。
“御史台周大人昨夜收到匿名状纸,提及三皇子名下七处田产皆系强征民户所得,更有三名老农联名画押。”他语速平稳,“另有一份账册残页,记录皇后内库拨银三十万两予边商‘通利号’,而该商去年冬所供军粮霉变过半。”
谢昭宁凝视账目,忽而伸手抚过纸面一行小字。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光微动——这墨迹落笔节奏,与《心音谱》中“察伪引”的第三节律完全一致。有人用音律编码了证据。
“是谁递的?”
“不知。”沈墨白摇头,“但递状之人熟知御史台轮值规律,专挑周大人当值之夜投书,且避开了所有巡卫耳目。”
谢昭宁沉默片刻,转而取出《心音谱》残页,与账册并列对照。她以指腹轻划几处关键人名,再弹出一段低音,纸面竟微微泛起波纹。音波校验无误——这些名字确曾在她识海记忆中出现。
“可信。”她说,“按计划放出去。”
沈墨白颔首离去。谢昭宁起身推开窗,檐角银铃轻响,风自北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味。她不动声色地合窗,转身取琴置于案前。
午后,西园诗会如期举行。林婉清携苏瑶同至,笑语盈盈。谢昭宁未多言,只命青霜焚香摆琴,抚奏一曲《风起云涌》。此调本属民间小调,经她改弦易音,融入《心音谱》中“激荡引”之节拍,听者心头不由生出愤懑之意。
林婉清抚袖而起,面色微红:“今日听琴,竟觉胸中郁气难平,似有不平之事亟待发声。”
苏瑶亦道:“我兄长昨日还说,三皇子府近来频繁调动家丁,恐非善举。”
谢昭宁垂眸调弦,轻声道:“人心自有公断。”
当晚,三位御史接连上本参奏三皇子“侵占民田、豢养死士、结党营私”,措辞激烈。皇帝未当即处置,然朝议已沸。茶楼酒肆间,“三皇子失德”四字迅速流传,连街头孩童也哼起打油诗:“东宫未立,西府先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三日后,沈墨白再度来访,带来更进一步的消息。
“皇后派心腹太监前往刑部档案房,意图调阅天启三年尚书府案卷。”他低声,“我留了半份伪造账册在书房暗格,果然被其盗走。今晨,他在归途被都察院当场截获,人赃俱在。”
谢昭宁端坐不动,只轻轻拨动一根琴弦。音未全出,却已在室内激起细微共鸣。
“她急了。”她说。
“是。”沈墨白点头,“皇帝已遣内侍责问凤仪宫,责令彻查。萧云彻今日早朝被御史当面质问,未能答辩,中途离殿。”
消息传开不过半日,谢昭宁便听闻三皇子怒斩两名门客,疑其泄密;皇后则连罢三名宫女,理由是“言语失当”。母子二人原本稳固的势力网,首次显出裂痕。
夜深,谢昭宁独坐书房,烛火映照墙上京坊图。红线纵横交错,如今已有七条直指三皇子府邸,三条贯穿皇后内库,另有两条隐线延伸向宫外两处废弃驿站——那是她根据账册流向推测出的走私中转地。
青霜端药进来,轻声道:“小姐,该用药了。”
谢昭宁接过瓷碗,饮尽苦汁,搁下碗时指尖微颤。她并未说话,只是盯着窗外沉沉夜色。
“玄影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她终于开口。
青霜摇头:“已五日未见踪影。往常即便潜伏,也会在寅时三刻留一枚铜钉于老槐树洞。”
谢昭宁缓缓闭眼,手指搭上琴弦,试了一段《静聆引》。音波散开,屋内银铃毫无反应——这是正常的平静。可她知道,真正的危险往往无声。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西园琴会散后,一名扫地杂役曾多看了她一眼。那人动作迟缓,眼神浑浊,可当她弹至《风起云涌》第七节时,对方扫帚顿了一下,节奏恰好与音律错位半拍。
不合常理。
她睁开眼,提笔在纸上写下:“查西园杂役名录,重点排查聋哑者。”
刚落笔,门外传来脚步声。青霜去开门,却是沈墨白匆匆而来,手中握着一页撕下的账角。
“不对。”他声音低沉,“方才我复核那批赈银流向,发现‘通利号’早在半年前就已注销。而这账册上的印章,是新的。”
谢昭宁猛地抬头。
有人提前一步,替他们递出了证据。
可那不是他们的手笔。
她站起身,走到琴前,双手覆上七弦。这一次,她没有弹奏任何已知曲调,而是以指腹逐一试探每根弦的震频。当触到第五弦时,琴身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一瞬,音波反馈告诉她,这根弦曾被人动过。
不是她碰过的。
也不是青霜或沈墨白。
是别人,在她不知情时,调整过琴弦的松紧。
她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案头那盒未拆完的桂花糕上。盒盖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刀尖轻划所致。
她记得,玄影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她弹完《破梦引》那夜。他站在门侧,右手握刀,左手却悄悄将一枚铜令塞进袖中暗袋。
那枚铜令,本该在次日清晨送达萧景珩手中。
而现在,它不知所踪。
谢昭宁重新坐下,指尖轻轻叩击桌面,节奏稳定,一如往常。但她知道,棋局之外,另有执子之人正在靠近。
窗外,一片枯叶飘落,砸在石阶上发出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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