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陈玄心湖里砸出了沉重的涟漪。
他微微侧过脸,重新审视着廊柱旁这个垂着头的小丫头。
月光混着灯笼的暖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陈玄的思绪,在瞬间转了千百个来回。
他明白了。
他自己是方外之人,是贾敬奉若神明的“仙师”,在宁国府里,自然是超然的存在。
贾珍之流,就算恨他入骨,也只敢在背后咬牙切齿,当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可炒豆儿不同。
她是宁国府的家生子,是尤氏房里的二等丫鬟,她的根就在这泥潭里。
如今,她被指派来伺候自己,在外人看来,她就是“陈仙师”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有一日,自己飘然离去,这宁国府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吗?
那些积攒在自己身上的怨气与恶意,在找不到宣泄口之后,会流向何方?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被他一句话就罚跪祠堂的贾珍。
那个被他断言“高楼将倾”的宁国府。
他们不敢对自己如何,却有的是法子,将这笔账,变本加厉地算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身上。
最好的结局,或许是被寻个错处,发卖出去,从此生死不知。
更坏的……陈玄甚至不愿去想。
他想起方才在天香楼,贾珍那张怨毒扭曲的脸。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出几个血窟窿。
自己若走了,那毒钉,便会毫不犹豫地钉向这个给自己端茶送水,满心担忧的小丫头。
一股极淡,却极冷的寒意,从陈玄的心底升起。
枉他自诩修道多年,心如明镜,却竟忽略了身边最浅显的因果。
是自己,将她从原本的轨迹上拉了出来,置于了这风口浪尖。
而她对自己,却只有最纯粹的忠诚与关心。
陈玄看着她紧紧揪着衣角,指节发白的小手,心中那点因贾珍而起的烦闷彻底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歉意与责任的情绪。
“我若要走,自会提前告知于你。”
陈玄的声音,比方才温和了许多。
“也会为你,安排好后路。”
他看着炒豆儿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与不解,似乎不明白仙师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陈玄忽然觉得这气氛有些沉重,便难得地起了点玩笑的心思。
“或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觅个良人,安稳度日,也算全了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
这话一出,炒豆儿那张小脸“腾”地一下,红得像园子里的晚霞。
方才的惶恐与不安,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羞窘所取代。
“仙、仙师……您……您胡说什么呢!”
她结结巴巴地,连“奴婢”都忘了自称。
“谁……谁要找婆家了!”
那娇嗔的模样,褪去了下人的卑微,倒真像个邻家小妹在对着兄长撒娇,让这清冷的水榭都多了一丝活泼的暖意。
陈玄嘴边噙着一丝淡笑,看着她。
这丫头,倒是有趣。
炒豆儿窘迫了半晌,才终于平复下来,那脸上的红晕却迟迟不肯褪去。
她重新低下头,声音又变得细微起来,却比之前多了一份郑重。
“仙师的好意,奴婢心领了。”
“只是……奴婢不过是个下贱的丫头,命如草芥,哪儿值得仙师如此费心。”
“仙师想走便走,想留便留,奴婢……但凭仙师心意便是,绝不敢拖累仙师分毫。”
这番傻话,说得恳切至极。
“下贱的丫头”。
这五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陈玄的道心一下。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炒豆儿。”
他唤了她的名字。
炒豆儿身子一颤,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头埋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
陈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炒豆儿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抬起了那张带着惶恐的小脸。
她看到了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认真。
“记住,这天底下,众生皆苦,却并无高下贵贱之分。”
陈玄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你,与我,与这府里的任何主子,在天道眼中,并无不同。切莫妄自菲薄。”
炒豆儿彻底愣住了。
她长这么大,从懂事起,听到的便是主子、奴才,是规矩,是本分。
是主子一句话,就能决定她们的生死荣辱。
她们就像府里养的猫狗,高兴了便赏根骨头,不高兴了,打杀了也没人会多问一句。
怎么到了仙师口中,就变成……没有不同了?
她那小小的脑袋,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张了张嘴,呐呐地道:“可是……可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高高在上……”
“她们用的是最好的,吃的是最精的,一句话就能打骂我们,把我们卖出去……”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生来就是贱命一条,这……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这句天真的反问,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陈玄的心上。
是啊。
他可以跟她讲“众生平等”的大道至理。
他可以告诉她,在修行者的世界里,出身根骨固然重要,但一颗向道之心,却能超越凡俗的一切。
可在这座朱墙高耸的国公府里,在这礼教森严,阶级分明的红尘俗世中。
他的道理,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炒豆儿所说的,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残酷的法则。
陈玄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看着女孩那双清澈又茫然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也倒映着他身后这座华美却正在腐朽的牢笼。
他忽然明白了师父那句“你的历练,你的劫数”更深一层的含义。
要他挽救的,或许不只是一座将倾的高楼。
更是这高楼之下,无数个像炒豆儿一样,被视为草芥,挣扎求生的,卑微的灵魂。
可这,比之逆天改命,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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