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想”字，清脆响亮，回荡在小小的船舱里。
方才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瞬间被这一声击得粉碎。
炒豆儿最是藏不住心思，一听又有故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噌”地就亮了，比桌上的烛火还要明上几分。
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小手一拍桌面，差点把茶碗震翻。
“太好了！仙师又要说书了！”
雪雁和紫鹃相视一眼，也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那份松弛下来的好奇。
先前那番“身不由己”的言论，太过沉重，压在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心头，更是千斤一般。
如今能听个新奇故事解解闷，自然是再好不过。
就连一直正襟危坐的王嬷嬷，那严肃的嘴角似乎也微微柔和了些许，悄悄竖起了耳朵。
陈玄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目光最后还是落回到了林黛玉身上。
那小丫头此刻正襟危坐，一双水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里面是全然的专注，再不见方才的悲戚。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茶杯。
“混沌初分，天地间孕育出一颗混元之珠。”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周遭的流水声、风声都退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
“此珠吸纳天地灵气，也汇聚日月煞气，善恶一体，威力无穷。天尊忧其为祸，便施法将其炼化，一分为二。”
陈玄伸出两根手指。
“一为灵珠，一为魔丸。”
“灵珠将转世为人，助周伐纣，成就一番功德。而那魔丸，则注定为妖，为祸人间。”
“天尊不忍生灵涂炭，便对魔丸降下天劫咒。三年之后，天雷降世，便会将其彻底摧毁。”
听到这里，炒豆儿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林黛玉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这故事的开篇，便透着一股天命注定的无奈。
魔丸，一生下来，便只剩下三年的活头，何其不公。
“天尊将这投胎转世的重任，交给了他的弟子，太乙真人，命他将灵珠送入陈塘关总兵李靖家中，托生为他的第三子，哪吒。”
“哪吒？是《西游记》中的哪吒吗？”
林黛玉好奇问道。
陈玄点点头，故事继续。
“这位太乙真人，却是个……嗯，不怎么靠谱的神仙。他嗜酒如命，误了大事。”
陈玄说到这，语气里带了些微的揶揄，让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就在他喝得酩酊大醉之时，天尊的另一位弟子，申公豹，却悄悄潜入了李府。”
“申公豹？”
林黛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此人嫉妒太乙真人，更不忿师父将十二金仙的位子传给太乙，于是心生歹念。”
“他偷走了灵珠，转而将那枚注定要被天雷摧毁的魔丸，打入了李夫人腹中。”
“啊！”
雪雁和炒豆儿齐齐发出一声低呼。
紫鹃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姑娘。
林黛玉的脸色，果然白了几分。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袖口，指节都有些发白。
这何止是不公，这简直是恶毒的构陷。
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什么都未做，便被强行按上了一副罪恶的枷锁，背负了一个必死的结局。
“于是，万众期待的灵珠英雄没有降临。”
“陈塘关李靖家，诞下了一个……妖魔。”
陈玄的声音沉了下来。
“那孩子，便是哪吒。“
”他生来便带着魔丸的戾气，力大无穷，破坏力惊人。陈塘关的百姓，视他为不祥之物，惧他，厌他，骂他。”
“孩童们朝他扔烂菜叶，砸臭鸡蛋，一边跑一边尖叫着‘妖怪来了’。”
“大人们则将他视作瘟疫，远远避开，在背后指指点点，恨不得他早日被收服。”
船舱里，安静得可怕。
烛火轻轻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微微晃动。
林黛玉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画面，仿佛就在她眼前。
一个孤独的孩子，被整个世界排斥。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承受所有的恶意。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初入贾府时，那些下人们看似恭敬的眼神背后，藏着多少审视与议论。
姐妹们一处玩耍，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说一句话，行一步路，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挑出错处，说是没有家教。
那份寄人篱下的孤独与敏感，不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旁人隔开了么？
“他的父亲李靖，是陈塘关的总兵，为了百姓，不得不将他关在府中，不许他出门。”
“他的母亲，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却只能日日以泪洗面。”
“而那个不靠谱的太乙真人，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也为了不让这孩子彻底沦为妖魔，便收他为徒。”
陈玄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黛玉那双盛满了水汽的眸子。
“他们一起，对哪吒撒了一个谎。”
“谎言？”
林黛玉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告诉哪吒，他不是魔丸，他生来就是灵珠，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他们说，百姓们之所以怕他，只是因为误会，只要他好好修行法术，将来斩妖除魔，立下功劳，大家自然就会接纳他，尊敬他。”
这番话，让舱内众人都是一愣。
一个用谎言编织的希望。
林黛玉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揪住，又酸又涩。
她想起了自己。
父亲送她来京，说是外祖母疼爱。
可她心里明白，父亲公务繁忙，自己留在府中，诸多不便。
贾府里的众人，宝玉也好，姊妹们也好，待她不可谓不亲热。
可那亲热背后，又何尝没有一丝因怜悯而生的客气？
这些，不也是一种温柔的，不忍道破的“谎言”么？
“于是，那个被所有人当成妖怪的孩子，便信了这个谎言。”
“他开始拼命地修炼。”
“他以为，只要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只要自己能斩妖除魔，就能撕掉身上‘妖怪’的标签，就能换来所有人的认可，就能成为大家口中的……英雄。”
陈玄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可魔丸的本性，是破坏，是乖张，是戾气。”
“他越是用力，闯出的祸就越大。”
“他越是想证明自己是英雄，在百姓眼中，就越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混世魔王。”
“而最残酷的是……”
陈玄的声音，陡然压低，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无论他怎么努力，无论他将来是成为英雄还是魔王。”
“三年之后，那道天劫，都会准时落下。”
“将他，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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