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阁,二楼。
陈玄盘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室静谧。
那缕飘出登仙阁,遍观百态的神识,如潮水般缓缓收回。
他睁开眼。
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难得地,闪过一抹极淡的讥诮。
怪不得秦可卿死后,这赫赫扬扬的百年国公府,便急转直下,不过数年,便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一场丧仪,办得比王妃出殡还要风光。
生怕别人不知道贾家的富贵,生怕别人看不见贾家的虚弱。
这样的张扬,不引来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豺狼,才是怪事。
当然,一个国公府的倾覆,绝非一朝一夕,也非单一缘由。
可这种不知收敛,不知敬畏的猖狂,必然是催动这艘破船沉没的最强劲的一股歪风。
倘若贾家上下,能安分守己,韬光养晦,凭着祖宗余荫,或许还能再安稳地延续数代。
期间若能出上一两个争气的子孙,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偏偏,他们不甘心。
不甘心那泼天的富贵,正从指缝间一点点流走。
于是,便用尽了力气,去做那些早已超出他们能力范畴的事。
这便不是时运不济了。
这是自寻死路。
他看到了北静王水溶在路祭中,那看似温煦,实则冷漠的姿态。
也跟着那个悄然退入巷弄的探子,看到了忠顺王府里,那位权倾朝野的亲王,脸上那意味难明的笑。
此刻的国公府里,那些个主子们,怕是还在为得了北静王的亲厚,而沾沾自喜,欢欣鼓舞吧。
却不知,整个贾家,早已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随时,都有阖族覆灭的危险。
可悲。
又可笑。
要管吗?
陈玄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身前的矮几,发出一声轻响。
他摇了摇头。
懒得管。
也管不了。
自己一个方外之人,于这朝堂争斗,官场倾轧,两眼一抹黑。
身在局外,尚能看清几分脉络。
一旦入局,随意一个动作,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最终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由他们去吧。
师父临行前,也并未明令自己,非要保全这贾府。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扶。
真到了那一天,自己能护住几个在意的人,便算是全了这场因果。
“吱呀——”
楼梯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炒豆儿端着茶盘,又上来了。
自从瑞珠来了之后,她来倒茶的频率,明显高了许多。
常常是刚沏好的一壶茶,尚有余温,她便要撤下去,换一壶新的。
她将新茶盏放下,看了一眼陈玄手边那盏几乎没动过的,小声嘟囔了一句。
“仙师,茶都凉了。”
她手脚麻利地将旧茶换下,又将新沏的雨前龙井,小心地摆在原先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却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偷偷瞟一眼仙师,一副欲言又止,百无聊赖的模样。
看来,这丫头是真的快闲出病来了。
陈玄的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她那张生动的小脸上。
“炒豆儿。”
他忽然开口。
“啊?”
炒豆儿被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身子。
陈玄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带着点茫然的眼睛,问出了一个让她始料未及的问题。
“若是有一日,你离开了贾府。”
“想去做什么?”
炒豆儿愣了愣。
离开贾府。
这个可能性,她从来就没想过。
她从小就在这府里,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
这是她,也是这府里所有家生子,根深蒂固的念头。
离开?
她从未想过,也不敢想。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陈玄,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看她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陈玄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是说,如果。”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像春日里化冻的溪水,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
“将来有一天,你不得不离开这里,你最想做什么?”
炒豆儿的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离开贾府。
这四个字,对她而言,比“天塌下来”还要虚无,还要遥远。
她摇了摇头。
“没……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
陈玄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炒豆儿不敢不从。
她只好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想。
小小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仿佛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
过了许久,那份困惑,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赧所取代。
一抹红晕,从她纤细的脖颈,悄悄地,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陈玄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除了……除了嫁人,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
“可……可我不想嫁人。”
陈玄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
自己终究还是落了相。
总是不自觉地,用后世的眼光,去看待这个时代的人与事。
看来,这红尘历练,自己还差得远。
对炒豆儿这样的丫头来说,人生哪里有什么选择。
她们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写好了。
长大,当差,然后被主子配个小厮,或者放出府去,嫁一个不知根底的男人。
生儿育女,操劳一生。
这就是她们唯一看得见,也唯一被允许走的路。
陈玄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嫁人”两个字就羞红了脸的小丫头,声音温和。
“为何不想?”
炒豆儿的头,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里。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两只手紧紧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见她实在不愿说,陈玄便也不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不再开口,阁楼里,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
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动檐下的风铃,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响动。
这份沉默,反倒让炒豆儿慢慢找回了一点勇气。
她偷偷抬眼,见仙师正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神情淡然,似乎已经忘了方才那个让她窘迫不已的问题。
她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仙师……”
她小声地,试探着开口。
“您今天,怎么问这么奇怪的话?”
陈玄将茶盏放回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炒豆儿那张带着几分忐忑的小脸上。
“我下山,是为了历练道心。”
“这红尘万丈,终究只是我的修行地,而非归处。”
“总有一天,我是要回山的。”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这话落在炒豆儿的耳朵里,却像一道惊雷。
回山?
仙师……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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