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轮廓如同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巨兽,在冬日的薄暮中显露出其庞大而威严的阴影。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属于绝对权力与铁血秩序的压迫感便越是浓重。一路西行,沿途所见的秦地风貌与惶惶不可终日的燕国截然不同,这里秩序井然,法度森严,民众的脸上更多的是对律令的敬畏而非对战争的恐惧,一种新兴帝国的强健脉搏在黄土之下沉稳地跳动。
在这片与燕地截然不同的氛围中,荆轲却显得愈发“沉静”。那种沉静并非放松,而是一种将所有外放的情绪与能量都向内压缩,凝聚于一点的极致状态。他像是一张被拉满的、绷紧到极致的弓,所有的力量都蕴藏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只待最后松弦的那一刻。他体内的劫火也随之变得内敛,颜色愈发苍白纯粹,仿佛剔除了所有杂质,只留下最本质的“毁灭”与“定格”之意,与那柄同样沉寂下去、却更显危险的徐夫人匕共鸣着。
秦舞阳的恐惧有增无减,他甚至开始回避荆轲的目光,像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冷汗涔涃。他感觉自己正被拖向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而梦魇的源头,就是身边那个看似平静的男人。
林煜三人依旧远远跟随着。禽滑素看着那辆如同走向祭坛的马车,又看了看远方那座巨大的城市阴影,心中那股源自墨家理念的不安与冲动越来越强烈。她无法再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
“我必须去跟他谈谈。”在一处临时歇脚的、破败的驿亭外,禽滑素突然对林煜和碑使说道,她的眼神坚定,“或许…或许他还能明白。”
碑使冰冷地回应:“逻辑错误。目标‘荆轲’心智状态已与劫火高度融合,理念劝说成功率低于0.1%。此行为属于无效干预,且存在暴露风险。”
“我知道希望渺茫,”禽滑素握紧了拳头,看向林煜,“但墨家之道,在于‘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眼见其步入歧途,若因惧险而一言不发,我心难安。这无关任务成败,关乎…本心。”
林煜看着禽滑素眼中那混合着理想与执拗的光芒,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小心。他的状态…很危险。” 他没有阻止,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存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期望,期望能有奇迹发生。
利用荆轲和秦舞阳在驿亭内短暂休整的间隙,禽滑素整理了一下衣冠,背着她的机关箱匣,独自走向了那间透出微弱火光的房间。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当她出现在门口时,正对着一碗清水出神的荆轲抬起了头,秦舞阳则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她。
荆轲的目光落在禽滑素身上,尤其是她背后那极具墨家特色的机关箱匣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带着审视意味的、了然的平静。“墨家弟子?”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墨家,禽滑素。”禽滑素坦然报上姓名,走进屋内,对着荆轲郑重一礼。“冒昧打扰荆卿,只因心中有些许疑惑,不吐不快。”
荆轲挥了挥手,示意紧张的秦舞阳稍安勿躁,他对禽滑素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姿态依旧从容,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人来质询。
禽滑素深吸一口气,直视着荆轲那双看似平静,深处却仿佛有苍白火焰在燃烧的眸子,朗声道:“荆卿之义举,天下传颂。然,素近日观荆卿言行,心中渐生不安。墨家之道,核心在于‘非攻’与‘兼爱’。‘非攻’并非怯懦,而是反对不义的攻伐,追求以和平与智慧消弭争端。‘兼爱’则是视人如己,珍视每一条生命,包括自己的。”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荆卿刺秦,本为抗暴救燕,此志可嘉。然,素观荆卿,似乎…过于执着于此举所能带来的‘名’?一路行来,蓄势造势,力求将此事渲染成一场千古传唱的史诗。敢问荆卿,若心中所念,非是燕国百姓之存亡,非是暴政之下苍生之苦难,而仅仅是‘青史留名’四字,此举与那逞一时之快的匹夫之怒,在本质上,又有何异?”
“兼爱,亦包括爱惜自身。荆卿如此精心策划一场…近乎求死的壮举,将自身性命置于如此绝对的险地,这…这真的符合‘利天下’的本意吗?还是说,已沦为满足个人对‘不朽声名’执念的工具?”
禽滑素的话语,清晰而直接,如同墨家工匠手中精准的凿子,试图敲开荆轲那被层层表演和执念包裹的外壳,触及他最初的本心。
秦舞阳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有人敢如此直接地质疑荆轲。
荆轲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反而在禽滑素说到“匹夫之怒”和“个人执念”时,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冰冷的笑容。
待禽滑素说完,驿亭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荆轲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癫狂的笃定:
“哼,墨家…兼爱?非攻?”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仿佛在嘲笑一个天真而迂腐的孩子。
“小姑娘,你可知,这世间最无情之物为何?非是刀兵,非是暴政,而是这滚滚向前、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的时光!芸芸众生,如同草芥,生于尘埃,死于无名。纵有壮举,若无人传颂,无人铭记,不过百日,便如露水消散,了无痕迹。那与匹夫之怒,确无分别——皆是虚空,皆是捕风!”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炽热,那内敛的劫火似乎在他眼底重新燃烧起来:“唯有名!唯有青史留名!方能对抗这永恒的虚无!让一个人的意志,一个人的存在,跨越这短暂的生命,在时间的洪流中砸下一颗钉子!让千百年后的人,依然能听到我的名字,谈论我的事迹,为我叹息,为我扼腕!”
他站起身,逼视着禽滑素,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刺秦成功与否,燕国存亡与否,甚至我荆轲是生是死,在‘名垂青史’面前,皆可退居其次!重要的是,我‘荆轲刺秦’这个故事,必须足够壮烈,足够完美,足够震撼人心!它必须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在历史的长卷上,留下浓墨重彩、无法磨灭的一笔!”
“若无这‘名’,一切壮举终将归于尘土,与匹夫之怒无异,皆是虚无。而有了这‘名’,即便身死,亦是永生!这,才是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所能追求的终极意义!”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暴风雪,瞬间将禽滑素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扑灭。她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癫狂、将“名”置于一切之上的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理念的冲突,在这一刻,如同鸿沟,无法跨越。
禽滑素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任何关于“兼爱”、“非攻”、“生命价值”的言语,在荆轲那套扭曲却自洽的“成名不朽”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荆轲一眼,那眼神中有失望,有悲悯,也有一种彻底的明了。
她没有再说话,默默转身,离开了驿亭。
身后,传来荆轲近乎呢喃的低语,却清晰得如同宣告: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千古的舞台,已为我备好。而我,必将奉上一场……绝唱。”
禽滑素回到林煜和碑使身边,脸色苍白,缓缓摇了摇头。
“他没救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深深的失落,“在他的世界里,‘名’已经吞噬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林煜沉默地看着远方那座越来越近的咸阳城。最后一丝可能的迂回已然断绝。
接下来,唯有在那最终的舞台上,直面这场由求死者主导的、追求极致“名”之火焰的……终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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