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觉得,我应该没有理由去签。”
“噢?”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来到稻妻,再到现在,我并不想过多干涉稻妻内部的争斗。哪怕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汤婆婆的忙,我会帮。但契约,我不会签的。不过,我们依旧可以合作。”
“是吧。神里先生。”
神里绫人依旧端坐着,脸上那副温和的面具仿佛从未有过一丝裂痕。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随意地撑在矮几边缘,双手十指交叉托着下颌。
窗外的光线勾勒着他俊逸的侧脸轮廓,也在他那双深邃的紫眸中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温和的笑意染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深意。
“是我低估了苦荼小姐的决心。”他笑了笑。“是绫人的不是。既是能帮助稻妻子民的,那社奉行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苦荼小姐这边,我们依旧合作。”
我松了口气。“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绫人方才忽然想起,”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仿佛临时起意的慵懒,“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条件,或许……需要麻烦苦荼小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我怔愣的表情。
我怎么觉得,神里一家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呢。汤婆婆都没那么多要求让我帮忙。
“既已如此,苦荼小姐便是神里家最重要的客人了。”他语调轻缓,如同在谈论一件风雅趣事。
“而舍妹绫华,对小姐的经历亦是闻名已久,近来对须弥的学术与风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常翻阅须弥的典籍,却苦于无人交流探讨。稻妻锁国日久,她虽贵为白鹭公主,但能真正畅谈的同龄知己却是不多。”他放下托着下颌的手,指尖在光洁的矮几面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
“绫人有个不情之请,”他抬起眼帘,那双蓝紫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笑意盈盈,“能否请苦荼小姐,每月抽出一日闲暇,亲至神里屋敷?”
他微微歪头,神情显得无辜又带着点兄长式的无奈,“陪一陪舍妹?那孩子性子娴静,偶尔也需要些烟火气。就当是……分享些须弥的趣闻轶事,或是解答她的一些疑问?这对她开阔眼界、慰藉心怀,想必是极好的。当然,绝不会占用小姐太多时间。”
啊?
陪神里绫华?让我吗?
月色如华,被精细的窗棂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横亘在矮几上,也斜斜地落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
他那笑容温文尔雅,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种贵族式的矜持与真诚的歉意,仿佛真的只是在提出一个为妹妹着想的小小请求。
倒是……没什么问题。
“承蒙神里大人不弃。能与白鹭公主交流须弥风物,分享知识,是我的荣幸。只要不打扰小姐,我非常乐意前来拜访。”
他又道:“夜色已深,镇守之森夜深并不安全,时有鬼怪作祟。苦荼小姐不如在附府上留宿一宿,明日让托马带你离开。”
我没拒绝,应下之后。打算走出茶室,但刚打开门,就转身笑眯眯地对着他:“神里大人,能不能把托马先生借给我几天。在腌渍这方面,他会帮到我们很多。”
神里绫人一瞬的惊讶,随后点头。“自然可以。”
我长舒一口气,出了门。
神里绫人独自留在茶室,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
他吩咐道:“告诉绫华,她期待的须弥学者朋友,很快会来拜访。”
神里绫人年纪轻轻,城府极深,一想到稻妻的环境,我与他年纪相差无几,可是他所经历的险恶却是我的数十倍。和人打交道如同走钢丝。
然而,当我被引领至一间布置得清雅绝伦的客房时,我却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在须弥城的家里,是实用的硬板床,沙漠遗迹考察时更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即便是后来在稻妻城八重堂的临时住处,也不过是朴素的榻榻米。
眼前这张床,铺着厚实如云朵般的褥垫,盖在身上的被子轻若无物,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暖意,丝滑柔顺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侍女送来的崭新睡衣和服,是上等的丝绸,冰凉滑腻,穿在身上仿佛流淌的月光,与我习惯了粗布麻衣的身体格格不入。
终于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啦!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看到一旁放置的换洗和服,好贴心啊。
躺在柔软得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床铺上,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精美的房梁轮廓。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太柔软了,柔软得让我失去了支撑点,
完全睡不着。
像是,一场梦。有些不安,有些……迷茫。
烦躁。
我索性掀开那过于温暖的丝被,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榻木地板上。一丝凉意从脚底窜上,反而让焦躁的心绪稍定。
轻轻推动纸门,庭院清冷的空气肆意涌入。
月影倾泻在静谧的庭院中。修剪得体的松树投下形态各异的影子,白沙铺就的山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凝固的河流仿佛不会流淌。
一切都精致得像一幅工笔画。我倚着门框,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环境真不错啊。难怪会选择在这里建造。
就在这时,一抹小小的、毛茸茸的白色影子,从一丛低矮的杜鹃花下轻盈地窜出,在月光下的白沙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爪印,随即又消失在另一块嶙峋的置石之后。
兔子?
我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失眠导致的幻觉。在这象征着神里家至高权柄与无上风雅的庭院里,怎么会有这么突兀的存在。
我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踏入了那片月光铺就的庭院。
白沙在赤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我绕过造型奇特的石头,目光在灌木丛和假山的阴影里搜寻。
那只小兔子似乎有意逗弄我,时而在月光下闪现一下雪白的尾巴,时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完全沉浸其中,暂时忘却了身上那件过于丝滑的睡衣,也暂时忘却了这里是神里屋敷,是那位心思深沉的社奉行大人的宅邸。
就在我屏息凝神,弯腰看向一块中空的景观石下方时,一只手,带着夜晚的微凉,轻轻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啊!唔……”
我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猛地转过身,动作迅捷得带起一阵微风,丝绸睡衣的衣袂随之飘动。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来人的面容——神里绫人。
他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姿挺拔,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常和服,外罩一件轻薄的羽织,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歉意,仿佛真的只是无意中撞见了我。
“抱歉,苦荼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吓到你了?我见这边有动静,担心是有什么不速之客扰了清净,没想到是你。”他的目光落在我光着的脚上,又快速移开,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了然。
我的心跳依旧急促,真的,真的,太吓人了吧。到底是我太专注了,而是他走路真的没有一点声音。
“神里大人……我,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声音干涩,我努力维持着镇定,“看到一只兔子,觉得好奇,就…”指了指景观石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兔子?”绫人微微挑眉,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啊,你说寺月啊。那是舍妹绫华养在庭院里的小家伙,平时很乖巧,大概是被今晚的月亮吸引,跑出来玩了。它很机灵,总喜欢和人捉迷藏。”
“神里小姐养的?”我有些意外,又觉得合理。那位如同白鹭般优雅的大小姐,养一只同样雪白可爱的兔子,倒也相得益彰。
“看来它也喜欢今晚的月色。”绫人抬头望了望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他俊逸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清辉,让他平日温和的笑容显得有几分疏离的清冷。“是睡不着么?还是不习惯。”
他的问题如此直接,让我微微一怔。“让您见笑了,”我垂下眼帘,避开他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太柔软了。习惯了硬床和粗布,反而有些不适应这种…极致的舒适。”
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嘲笑或轻视,反而流露出一种深以为然的神色。“原来如此。”他轻轻颔首,目光投向庭院深处婆娑的树影。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刚开始练习神里流剑术的日子。父亲要求极其严格,最初的练习场就是一片铺满碎石的空地。赤脚踏上去,每一步都钻心的疼。那时觉得,能有一块平坦的土地就是莫大的恩赐了。”
追忆的悠远,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童年趣事。
我有些意外他会分享这样的经历。这听起来和他现在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形象相去甚远。
“碎石地…听起来确实很辛苦。”我回应道。看着月光下他的身影,很难想象他曾经历过那样的磨砺。
“是啊,”绫人轻笑一声,“习惯了那种粗粝的触感,后来第一次踏上铺着厚厚榻榻米的道场时,反而觉得脚下发飘,使不上力,差点摔倒。家父当时说,过分的安逸会消磨意志,但极致的严苛也可能折断锋芒。关键在于心境的平衡。”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那双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似乎能穿透人心,“舒适本身并非过错,苦荼小姐。重要的是,无论身处锦缎还是粗麻,内心是否还能清晰地感知到脚下的地在哪里,是否还能随时站稳,知道自己为何而站。”
我沉默了片刻,夜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大人的话很有道理。所以这也正是我需要帮助,腌菜的汤婆婆,守护她的地。”
“阿婆的地,确实值得守护。”绫人颔首,语气带着认可,“社奉行能做的,就是确保这样的地不被轻易侵蚀。而像苦荼小姐这样,能在柔软的锦缎中依然心系粗粝土地的人,更是难得。”他再次将话题引向我。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夜深了,神里大人也请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劳烦您和社奉行为阿婆之事费心。”
“苦荼小姐说得是。夜色已深,确实该休息了。希望寺月没有太过打扰你。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值夜的侍女。”他体贴地嘱咐道。
“谢谢您,神里大人。晚安。”我脚踏着冰凉的白沙,一步步走回那间过于舒适的房间。
绫人站在原地。月光下,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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