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欢腾尚未完全沉寂,死亡的消息却像渗入锦缎的墨点,在凌晨时分悄然晕开。
不合时宜的死亡,是悄无声息的告别。
桑家主母,宁微的婆婆,选择了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用一根白绫,静悄悄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消息传得飞快,像冬日里刺骨的寒风,钻遍了璃月港的大街小巷。
更令人心头沉重的是她留下的信。
信上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安排一件与己无关的家常事。
她说气温不高,尸体腐败不会太快,不必留全尸,一把火烧了留下骨灰便好。
大过年的,也别给葬仪添麻烦,先把棺椁停好,等节后,再劳烦往生堂诸位。
信的末尾,笔触似乎才带上一丝属于人情的温度,只希望大家能多照顾宁微。
街谈巷议里,人们唏嘘之余,不免又添上一句:“那宁微,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看来是走出来了。”
他们还是会审视千疮百孔的她。
她一点也不哭,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胡桃跑来与我说起时,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眉头紧紧拧着:“在那么大的悲伤里,还要被迫做出让别人觉得正常、满意的样子,这本身就很过分。”她顿了顿,“不过……宁微姐,应该真的……没事了吧?”
这话问得,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海灯节要守岁。
我穿着那身为节日新置的红色衣裙,腰间挂着之前买的祈福袋,与胡桃一同溜出往生堂透气。
街上依旧是节日硝烟的味道。
行至一条僻静的巷口,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细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胡桃童心未泯,对着巷子深处的黑影吓唬道:“喵喵——再叫,年兽可要来把你们都吃掉喽!”
她笑着凑近,那笑声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
她手提的灯笼光晕有限,却足够照亮巷心的惨状。
一只幼猫蜷在那里,身体早已僵硬。
一根粗糙的烟花杆子,像一支冷酷无情的箭,直直钉穿了它那本该毛茸茸的头颅。
旁边,另一只更瘦小的猫崽,浑身的毛发被雪水和泥泞黏结成缕,正一遍又一遍,用冰凉的小脑袋,徒劳地拱着那具再无回应的躯体。
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早已歇了,唯有它固执的依恋,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诛心。
那根夺命的烟花杆子上,残存着几点廉价的金粉,在灯笼的光照下,是这样的廉价讽刺。
我们沉默着,谁也没说话。
找了处干净的土坡,挖了个小坑,将那只死去的幼猫小心埋葬。
胡桃的动作很轻,脸上没了表情。
我把那只活着的瑟瑟发抖的小猫崽抱进怀里,用衣袖擦去它身上的污浊,它冰冷的小身体微微颤抖着。
“去不卜庐看看。”
胡桃默默点头。
就在去往不卜庐的路上,我们遇见了宁微。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背上背着个不大的包袱,正独自走着。
路上有相熟的街坊与她打招呼,她停下脚步,礼貌地一一回应,脸上还带着笑意。
我见她神色如常,心里那点因噩耗而悬起的石头,似乎稍稍落下了一些。
或许,她真的比我们想象的坚强。
然而,胡桃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去看看。”
她压低声音,“我有一种预感。”
她的预感,很少出错。
我们悄悄跟在宁微身后,看着她一路出了城,沿着鲜有人至的小径,一步步走向临海的那处悬崖。
夜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她的背影在朦胧的月色下,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
她走到崖边,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下方黑沉沉的海面。
胡桃不再隐藏,冲了出去:“宁微姐!”
宁微缓缓回过头,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是胡桃啊。”她的声音也很轻,像羽毛落地。
“你快回来!那里危险!”胡桃急切地喊道,试图靠近。
“不,我不想等了,”宁微摇了摇头,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我只想要他。”
“可是……”
“没有他的世界,都不重要了。”她打断胡桃,激动不再,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爱我,懂我了。”
胡桃还在努力,“宁微姐,你想想桑家,想想还有很多人关心你!活着还有很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地方你没去过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些不是他陪着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下一秒,她想要纵身一跃,胡桃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却因抓不住,而脱力,被带着一起滑了过去。
我放下猫,赶紧跑了过去。
“放手吧,胡桃。”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不想在一个人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胡桃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爷爷!我爷爷一定可以的!他一定有办法让你见他最后一面的!”
“真的吗?真的有办法吗?”
就在宁微因这渺茫的希望而眼神出现一丝恍惚的刹那,我动手了。
没有多余的思考,身体先于意识,我从侧后方扑上,右手死死抓住了胡桃因为用力而青筋微显的手臂,左手则越过胡桃,用尽全身力气,牢牢攥住了宁微那只正挣脱胡桃的手腕。
“抓紧!”
三个人瞬间在崖边形成了一个危险的三角形。
宁微的身体大半已经悬空,全靠我和胡桃两人拼死拉着。
我的脚死死抵住崖边的岩石,鞋底与粗糙的地面摩擦。
手臂上传来的重量超乎想象,宁微求死的意志化作了沉重的下坠力,像是要把我们也一起拖入深渊。
“放开我……”宁微挣扎着,声音虚弱却固执。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一片灰败,几乎看不到生的光亮。
我知道,此刻任何关于生命意义、未来希望的大道理都是苍白的。
我喘着粗气,汗水从额角滑落,话语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现在!闭嘴!抓紧我!”
“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们呢?!胡桃怎么办?!你想让我们看着你掉下去,一辈子活在没能拉住你的阴影里吗?!”
她的挣扎停顿了一下,灰暗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声音加入了这场生死拉扯。
“喵……”
是那只用外套衣襟裹住的那只幸存的小猫崽。
它不知何时从缝隙里探出了小小的脑袋,一双在黑暗中格外清澈的圆眼睛,正好奇又带着些许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宁微。
它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到了,又或许是感受到了宁微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轻轻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再次叫了一声:
“喵……”
宁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小小的生灵吸引。
她看着那只脏兮兮却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她的小猫,看着它眼中纯粹的懵懂。
她死死咬着下唇的力道,似乎松了一点点。
就是这一刻。
我和胡桃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发力。
“一、二、三——!”
三个人一起跌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
宁微怔怔地看着那只猫,缓缓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幼猫湿漉漉的鼻尖。
小猫没有躲闪,反而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这一个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触碰。
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将倾的屋顶。
在自然面前,在生死面前,一切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宁微一直强撑的平静彻底崩溃,她用手捂住脸,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枷锁,得以宣泄。
我因用力过猛,额上渗出冷汗。
刚才系在腰间的祈福袋,在拉扯中脱落,恰好落在了宁微的膝上,然后顺着掉进了海里。
等到得到消息的千岩军和往生堂的人赶来,场面才算控制住。
宁微依旧在哭泣,但那只幼猫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抱在怀里。
我神经一松,想要站起身,却因长时间保持紧张姿势和刚才的猛力,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就要向后倒去。
我连忙稳住身形,晃了晃才站住。
人群的注意力都在被搀扶走的宁微和她怀里的猫身上。
我落在后面,不自觉地又靠近了崖边几步,低头望向那吞噬光线的黑暗深渊。
忽然,一道极其缥缈的声音,仿佛直接钻进我的脑海,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快过来……”
那声音很温柔,像情人的低语,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我望着那万丈深渊,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跳下去,一切就都解脱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就在我的脚尖几乎要离开崖边岩石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硬生生向后拽回。
青黑色的身影带着熟悉的气息,是魈。
他紧紧捂着我的眼睛:
“别听。别回应。”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那萦绕在耳边的蛊惑之声,如同被刺破的雾气,消散无踪。
我晃了晃脑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刚刚……发生什么了?”
魈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最近你要小心。”
他松开了手,身影如他来时一般悄然无声,退入不远处的阴影里。
消失一段时间的团雀不知何时飞了回来,疲惫地落在我的肩头,用小脑袋蹭了蹭我的脸颊。
“你去哪了。胡桃说你才安慰没几天就消极怠工了。去找魈了?”
它抵着我的脖颈,“叽叽……”
我回头望去,宁微已经被众人护送着,慢慢走下山道。她紧紧抱着那只幼猫。
胡桃紧紧攥着我的手,掌心依旧冰凉。
热闹散去,危险解除。
刚才抓住宁微胳膊时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那样纤细,又那样决绝地想要挣脱,奔赴永恒的虚无。
殉情的人,究竟是没能想开,还是……想得太开了?
若说没想开,他们为何能如此清晰地看到死这条路,并义无反顾?
他们看清了没有那个人的世界是何等灰暗,看清了未来漫长的岁月里都将承载这份无法弥补的缺失。
这难道不是一种极致的明白吗?
可若说想开了,他们却又闭上了眼,拒绝去看生的其他可能。
拒绝握紧那些试图拉住他们的手,拒绝去听那些带着哭腔的挽留,拒绝去感受这个世界除了失去的痛苦之外,或许还存在其他的值得。
一次次的寻死,像一场无声而执拗的拉锯战。这一次,我和胡桃侥幸抓住了她。
可下一次呢?
下下次呢?
我们真的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守在她身边,在她每一次被绝望的潮水淹没时,都恰好能递出双手吗。
已死的心,真的会因为旁人几句劝告,就重新活过来吗?
那些话语,在铺天盖地的悲伤面前,有时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就像试图用一盏灯笼去照亮无边的黑夜,光芒微弱,转瞬即逝。
真正的想通,或许只能来自于时间缓慢的沉淀,来自于内心废墟上艰难的重建,来自于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生命本能的顽强的求生。
外力可以拉扯,可以阻拦,却很难真正扭转那颗已经朝着深渊倾斜的重心。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我去思考这些。
人命关天。
思考留给以后,行动只为当下。
璃月港的灯火依旧温暖。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海域。
救下了一个求死之人,是终结了一场悲剧,还是……仅仅延缓了它的发生?
或许,生命的去与留,爱与死的纠缠,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命题。
而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抓住那双坠落的手,然后。
期待时间与生命本身,能带来真正的答案。
“没事了没事了,小荼荼,我们回家。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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