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影的动作凝固了。
那双紫色的眼眸中，刚刚燃起的、跨越了五百年的决然与温柔，瞬间被一层冰冷的屏障所覆盖。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洞窟入口的方向，那里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正越来越清晰。
她没有松开怀抱，手臂依旧稳稳地环绕着八重神子，只是那份即将触碰的温存，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八重神子靠在她的怀里，脸上那抹促狭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无奈与玩味的叹息。
她就知道，好事总是多磨。
很快，一道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洞口，身后跟着一队装备精良的天领奉行武士。
来者正是九条裟罗。
她手持长弓，面容坚毅，天狗的面具挂在脑后，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风尘仆仆地赶来。
当她的目光投向洞窟深处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她们至高无上的神明，稻妻的雷电将军，正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将鸣神大社那位总是神神秘秘的宫司大人，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拥在怀中。
将军大人的侧脸线条依旧冷峻，但那双紫色的眼眸里，却残留着一丝九条裟罗从未见过的、复杂到让她无法理解的情绪。
而那位宫司大人，八重神子，虽然脸色苍白，气息虚弱，却安然地靠在将军的怀里，甚至还对着她投来的目光，不紧不慢地眨了眨眼。
这幅画面，与九条裟罗脑海中任何关于『君与臣』、『神与眷属』的印象都对不上号。
她的大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将军大人！』
九条裟罗回过神来，立刻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低下了头。她身后的士兵也齐刷刷地跪下，不敢抬头直视神明。
『属下救驾来迟，请将军大人降罪！』
她的声音洪亮而忠诚，在洞窟中回荡。
雷电影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淡漠。
『起来吧。』
『谢将军大人！』九条裟罗站起身，但依旧低着头，不敢再看那让她心神不宁的画面。
她开始快速而清晰地汇报情况。
『启禀将军大人，海只岛方向出现的魔神幻影，已被肃清。』
『根据现场勘查与俘虏的审讯，此次事件确为愚人众一手策划。他们利用魔神残渣与某种禁忌仪式，催生出那不应存于世的怪物，意图动摇稻妻国本。』
『目前，大部分参与此事的愚人众已被我天领奉行军士就地格杀，但仍有部分高层人员在逃，属下已派出精锐部队，封锁海只岛全境，全力追捕。』
雷电影静静地听着，怀中的八重神子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雷电影立刻察觉，手臂的力道微调，让她靠得更稳了一些。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九条裟罗的眼角忍不住跳了一下。
『伤亡如何？』雷电影开口问道。
『回将军大人，我方将士伤亡三百余人，海只岛民众因疏散及时，并无大碍。只是……』九条裟罗的语气顿了顿，『只是那魔神幻影消散时，爆发出的能量过于庞大，对海只岛的地脉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恐怕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恢复。』
『愚人众。』
雷电影口中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让洞窟内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九条裟罗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自己，那是源于神明的怒火。
『将军大人，稻妻城内尚且安稳，但愚人众阴谋败露，恐有后手。属下恳请将军大人，即刻返回天守阁，主持大局，以安民心！』
九条裟罗再次躬身，言辞恳切。
在她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稻妻的最高统治者，回到她的御座之上，向所有人宣告，稻妻的『永恒』，坚不可摧。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咳……咳咳……』
八重神子在雷电影的怀里，发出了一阵虚弱的咳嗽。
她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严肃的九条裟罗。
『哎呀，裟罗，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个『时候』，她特意加重了读音，尾音还拖得长长的，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九条裟罗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茫然。
『宫司大人？您……』
她不明白八重神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夸奖她来得及时吗？可为何听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噗……』
八重神子看着九条裟罗那副耿直又困惑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结果又牵动了伤势，咳嗽得更厉害了。
雷电影立刻皱起眉头，手掌贴在她的背心，一股柔和的雷元素之力渡了过去，为她平复着紊乱的气息。
『别闹。』雷电影低声对她说道。
『我可没有闹。』八重神子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只是在夸奖我们的天领奉行大将，来得比谁都快，打扰得……也比谁都恰到好处。』
这句话一出，九条裟罗就算再迟钝，也品出味来了。
打扰？
她打扰了什么？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又瞥向了那相拥的两人，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难道……刚才……在自己带人冲进来之前，将军大人和宫司大人正在……
九条裟罗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紧接着，又变得惨白。
冷汗，从她的额角渗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好像闯下了一个比战败还要可怕的大祸。
怪不得，怪不得刚才将军大人的眼神那么复杂。
怪不得，宫司大人的语气那么古怪。
原来自己，竟然……竟然破坏了……
九条裟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立刻执行『天狗道』的最高礼仪——切腹自尽。
『属……属下……』
她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完整了。
整个洞窟的气氛，因为八重神子的两句话，变得无比尴尬和诡异。
跟在九条裟罗身后的那些武士，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
雷电影看着怀中那只还在偷笑的狐狸，有些头疼。
但她也知道，不能再让九条裟罗继续尴尬下去了。
她必须转移话题。
而眼下，正好有一个她最关心，也最无法释怀的问题。
雷电影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她低下头，直视着八重神子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神子。』
『嗯？』八重神子眨了眨眼，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
『回答我。』雷电影的声音很沉，『在你神魂的核心，那缕深红色的丝线，究竟是什么？』
她没有理会九条裟罗，也没有理会外界的局势，在这一刻，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个问题。
『别再用什么『姻缘线』来搪塞我。』
『我要听实话。』
八重神子脸上的笑意，终于缓缓收敛了。
她看着雷电影那双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紫色眼眸，知道这件事，是糊弄不过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释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蜜。
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如此追根究底地关心，哪怕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狂风暴雨，似乎……也值得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还僵在原地的九条裟罗。
『裟罗。』
『啊？是！宫司大人！』九条裟罗一个激灵，立刻立正站好。
『接下来的话，事关稻妻的最高机密。』八重神子的声音恢复了鸣神大社宫司的从容与威严，『你让你的部下，退到洞外百米，设下警戒，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是！』九条裟罗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低声喝道：『全部退后！百米之外结阵！没有命令，一只蚊子也不许飞进来！』
『遵命！』
士兵们迅速而安静地退出了洞窟。
九条裟罗自己，也迟疑了一下，向雷电影请示道：『将军大人，那属下……』
『你留下。』雷电影淡淡地说道。
『是！』九条裟罗心中一凛，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背景板。
洞窟内，只剩下了三人。
雷电影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八重神子的脸上。
『现在，可以说了吗？』
八重神子沉默了片刻。
她靠在雷电影的怀里，感受着对方平稳的心跳，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唉，真是的，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她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毕竟，身为鸣神大社无所不能的宫司大人，去做这种近乎于赌上一切的傻事，说出去，实在是有些丢脸。』
『那根丝线……』
她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它的名字，叫做『同命咒』。』
『同命咒？』雷电影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锁。她从未在任何典籍中，看到过关于这种咒术的记载。
一旁的九条裟罗，也竖起了耳朵。她知道，自己正在听一个足以颠覆她认知的天大秘密。
『没错，同命咒。』
八重神子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这是鸣神大社传承中，最古老，也是最禁忌的一种术。与其说是咒术，不如说是一种……契约。』
『一种以施术者自身的神魂、寿命、乃至存在本身为代价，强行与守护对象绑定的契约。』
雷电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你……』
『你先听我说完。』八重神子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
『影，你还记得吗？在你将我从那片怨念风暴中拉出来之前，我曾对你说过，我动用了禁术。』
『我所说的禁术，就是这个。』
『在你进入我的神魂空间，与那魔神残渣所化的诅咒对抗时，我便已经发动了它。』
『这个咒术的效果，很简单，也很霸道。』
八重神子抬起手，轻轻抚上雷电影的脸颊。
『一旦你的神魂，有任何溃散的危险，这根丝线，就会被激活。』
『它会燃烧我的一切——我的神力，我的寿命，我的记忆，我的神魂……燃烧我作为『八重神子』这个存在的所有，来强行稳固你的存在，将你从崩毁的边缘拉回来。』
洞窟内，一片死寂。
九条裟罗屏住了呼吸，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八重神子。
她听到了什么？
燃烧一切？
强行稳固将军大人的存在？
这……这已经不是守护了，这是……这是以命换命！不，这比以命换命还要决绝！
雷电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她抱着八重神子的手臂，在不自觉地收紧。
『所以……』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这是一个单向的，不平等的守护咒印？』
『可以这么说。』
八重神子坦然承认。
『它只会守护你，而不会守护我。如果是我陷入险境，它不会有任何反应。』
『甚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走到了需要它来拯救的地步，那么在它燃烧殆尽之后，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她会消失。
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一切痕迹。
雷电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起了在那片神魂空间里，看到的那一幕。
当她因为嫉妒而动摇，当她的意志即将被怨念吞噬时，正是那根深红色的丝线，忽然亮起，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原来……
原来在那个时候，这个咒印，就已经被激活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她怀里的这个女人，就已经在燃烧自己，来拯救愚蠢的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心痛，愤怒，后怕，以及那深沉到化不开的爱意，在雷电影的心中轰然引爆。
她没有对八重神子发火。
她甚至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
因为她知道，问了也没有意义。
这只狐狸，一旦认定了什么，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五百年前是这样，五百年后，还是这样。
她的愤怒，她那足以焚尽天地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口。
而这个宣泄口，不是眼前这个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傻瓜。
而是……
雷电影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越过八重神子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的九条裟罗身上。
那一瞬间，九条裟罗感觉自己坠入了冰窟。
她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不再是神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威严，没有淡漠，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到极点的杀意。
那杀意，让整个洞窟的岩壁上，都开始凝结出紫色的雷电冰晶。
『九条裟罗。』
雷电影开口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九条裟罗的灵魂都在战栗。
『属下在！』
『传我敕令。』
雷电影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无上的权柄与不容抗拒的意志。
『稻妻全境，通缉所有愚人众。』
『活要见人。』
她顿了顿，怀中的八重神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雷电影没有理会，她看着九条裟罗，说出了那句让这位天领奉行大将，都感到心头发寒的后半句话。
『死……』
『亦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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