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护林小屋的木窗上,像有人在外面撒了把碎玻璃。
老陈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放回铁盒,指节叩了叩盒盖:“信号塔被雪压塌了,卫星电话没一格信号。”他抬头时,哈出的白气在护目镜上结了层霜,“补给最多撑到明早九点。”
角落里的孟雁子蜷成一团,笔记本被她捏在掌心,边缘磨得发毛。
听见“九点”两个字,她睫毛颤了颤——三十年来终南山冬季气象数据突然在脑子里翻涌:偏西风六级,雪层上硬下软,凌晨三点冷空气最低点会带来零下二十度低温。
她指甲掐进掌心,那些数字像钉子一样扎进神经:“有旧伐木道。”
“啥?”老陈凑近两步,皮靴在结霜的泥地上打滑。
雁子摸出铅笔,护林站墙上的旧日志被她扯下一页。
铅笔尖刮过泛黄的纸页,沙沙声盖过了窗外的风声。
“南坡缓降,绕过塌方区。”她画得极快,拐角处标着“35度坡”,冰溪位置注着“厚雪覆盖,承重120斤”,“十年前护林队伐过红桦树,路线图在2013年的巡山记录里。”
老陈盯着那张图,喉结动了动:“十年前的道,早被雪埋了吧?”
“去年三月,王师傅带大学生实习队走过。”雁子指尖点在“鹰嘴崖”标记上,“他在工作笔记里写过,‘伐木道虽荒,石桩还立着’。”她抬头时,眼底亮得像雪地里的冰棱,“我记着。”
墙根传来酒瓶碰撞声。
李咖啡靠着发霉的木柜,左手缠着渗血的纱布——调酒赛上被碎玻璃划的伤口,在低温里泛着青紫。
许婉如蹲在他脚边,递出保温杯:“喝口姜茶,手要冻坏了。”
他偏过头,目光扫过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二十年前他在商场橱窗里见过的那条一模一样。
“你从来不知道我要什么。”他声音轻得像雪,“十二岁生日,你送我奥数题集;十七岁高考,你在志愿表上填了师范;现在……”他嗤笑一声,“你带我来爬雪山,是想让我也变成你规划好的人生样本?”
许婉如的手指在杯壁上掐出白印。
她身后,小武举着的摄像机微微晃动,镜头从母子对峙的侧脸切到雁子——她正跪在地上,用雪水浸湿布条,给队员处理冻伤的脚踝。
雪水浸透她的毛线手套,指尖红得像浸了辣椒水,却仍在轻声说:“数到十,疼就喊出来。”
“撤离计划。”雁子突然起身,书记本拍在结霜的桌上。
她没看任何人,只盯着窗外翻涌的雪幕,“沿南坡旧伐木道下撤,现在出发。”
“疯了吧?”穿冲锋衣的队员拍桌子,“暴雪天走野道?去年有支队伍就是这么——”
“闭嘴。”李咖啡突然开口。
他摸出随身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在壶里晃荡,“她记得的,从来不只是路。”他倒出半杯透明液体,推给最焦虑的小武,“喝下去,你会听见自己的心跳。”
小武盯着那杯酒,喉结动了动。
酒液入喉的瞬间,他瞳孔微微收缩——心跳声突然变得清晰,像擂在鼓面上的槌,一下,两下,盖过了脑子里的嗡嗡作响。
他抬头时,眼神已经定了:“我跟。”
雁子攥紧速记本,指节发白。
她没看李咖啡,却在心里默数:他记住了我报“左转危崖”时的音调,那是我高中背《登山安全手册》时的频率;他调的“镇定”里有龙舌兰的清冽,混着桂花蜜的甜,像极了老酒馆后院那棵桂树……
队伍出发时,雪已经没到大腿根。
雁子走在最前,每踩出一个脚印,就报:“前方三十米,冰裂带——警觉。”李咖啡立刻拧开另一个酒壶,薄荷味的液体被他分到队员手中:“含着,别咽。”
“三分钟后有侧风——准备!”雁子的声音被风扯碎。
李咖啡的酒壶里溢出柑橘香,他快速分发:“深呼吸,用鼻子。”
“保持呼吸节奏——平稳。”她的雪镜结了冰,只能眯着眼睛看脚下。
李咖啡倒出最后半壶酒,是混了热可可的朗姆,递到她手边:“喝。”
她没接,继续往前趟。
可队员们喝了酒的脚步突然齐整起来——雪崩预警前集体蹲伏,暗冰区自动放轻脚步,连最毛躁的小武都能跟着她的节奏数“一、二、三”。
老陈落在最后,看了眼李咖啡冻得发红的手背。
“你们以前……是搭档?”他压低声音。
雁子望着前方那个裹着黑羽绒服的背影,喉头像塞了团雪。
“曾经快成了。”她轻声说,“他调的酒能接住所有人的情绪,除了我的;我记的住所有细节,除了……”她顿了顿,“我们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破晓时,安全营地的篝火“轰”地燃起来。
李咖啡蹲在火边,最后一次调酒。
金属雪杯里的液体金黄澄澈,香气像冬阳融雪,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苦。
“叫‘共存’。”他把杯子递给雁子,“这次,我没想让你懂。”
她接过杯子,指尖在杯壁上烙下淡红的印子。
酒液入喉时,温热从心口漫到眼眶。
“如果这就是结局……”她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雪粒,“能不能再走一次?”
话音未落,远处雪地亮起两道车灯。
许婉如站在越野车旁,风掀起她的羊绒围巾,露出手里的机票——蓝白相间的纸页被吹得哗哗响,像在说些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雁子数着围坐在篝火旁的队员,一共十三张脸。
她低头在速记本上画“正”字,第四笔还没写完,身后传来高跟鞋踩雪的声音。
“孟小姐。”许婉如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这张机票……”
清晨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孟雁子蹲在篝火余烬旁,速记本摊在膝头,铅笔尖正划到第四个“正”字的最后一横。
十三名队员的脸在她脑子里过电影——戴红毛线帽的阿姨总摸口袋找降压药,穿荧光冲锋衣的小伙子总偷偷给女朋友发定位,连小武举着手机晃来晃去的影子都被她刻进视网膜。
“孟小姐。”
羊绒围巾扫过雪面的窸窣声先撞进耳朵。
雁子抬头,许婉如站在两步外,蓝白机票被她攥在戴羊脂玉镯的手里,边缘已经蜷起毛边。
她突然想起三天前社区王奶奶说的话:“那女的一看就是讲究人,围巾是鄂尔多斯的,镯子得是老坑种。”过目不忘的体质总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把不相干的细节往她脑子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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