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的笔尖在纸上顿住。
她想起上周给雁子做心理评估时,对方还在反复念叨过目不忘是诅咒,现在这股拧巴劲却松了——像一根绷了二十年的琴弦,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松紧度。
不怕漏记细节?她问出前情里自己常问的问题。
雁子的笑更深了些,眼尾的细纹像片舒展的叶子:现在我只记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张爷爷说文革时我偷藏了半本《唐诗三百首》,他嘴角是往上翘的,带着点得意;刘奶奶讲老头子走那天,他攥着我的手说终于不用给你买降压药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可手一直拍着空椅子,像在哄谁睡觉。她低头看手机,这些,比具体哪年哪月哪日重要。
小林在负责人栏填上孟雁子,退回桌面时,玻璃镇纸下的排班表被带得滑出半寸。
雁子瞥见最下面一行:12月15日 终南山旧伐木道封闭仪式。
她的手指在表上轻轻划过,像在抚摸一道旧伤。
那天雪夜的风声突然灌进耳朵——李咖啡的登山杖敲在冰壳上的脆响,她因为记路太专注而踩空的闷哼,他骂她孟雁子你能不能别把每块石头都当考试题时的气音。
后来护林站的老陈说,那条道早该封了,雪后冰面下全是暗沟,去年就有驴友掉进去过。
要去吗?小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封闭仪式。
老陈说会立块碑,刻雪夜行迹,勿复重蹈
雁子摇头,把报名表收进帆布包。我该去城墙根了。她指了指窗外,张爷爷说要带我去看他藏诗的墙洞,在文昌门第六块城砖下。
她推开门时,风卷着银杏叶扑进来,落在小林脚边。
叶子背面用铅笔写着L+c=0,不知道哪个孩子的涂鸦——像极了终南山护林站值班室里,老陈刚挖出的那块锈铁牌。
老陈蹲在旧伐木道的雪地里,手套结着冰碴。
他用铁锨拍开最后一层冻硬的土,金属刮擦声让他眯起眼——半块铁牌埋在树根下,锈迹里勉强能认出L+c=0。
哪个小年轻刻的?他嘟囔着,把铁牌往怀里揣。
护林站的小王在远处喊:陈叔!
该收工了!他应了声,却没动。
风从山谷里灌进来,带着点熟悉的冷——去年雪夜,他就是在这条道上找到浑身湿透的孟雁子和李咖啡的。
当时李咖啡把雁子护在怀里,自己后背全是冰碴,嘴里还念叨撑住,我记得护林站往左第三个弯道,可雁子却在说右边第二个,你上次说过。
老陈摸了摸铁牌上的刻痕。
L是李,c是陈?
不对,李咖啡的英文名是caffee,首字母是c。
那L...他突然想起雁子的工牌,姓名拼音首字母是m.Y.Z,但有时候年轻人喜欢用名字里的字——雁子,李咖啡,L和c?
他把铁牌塞进大衣内袋,拍了拍。
收工路上经过值班室,收音机正放着老广播剧,背景音里的风声突然变大,像有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他把铁牌摆在收音机旁,玻璃罩里的雪花球被风掀得摇晃,映出铁牌上的刻痕,像句没说完的话。
巴黎的黄昏来得早。
李咖啡站在小酒馆的吧台后,面前摆着一排清水杯。
客人陆陆续续进来,有的加糖,有的撒盐,有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滴了两滴柠檬,汁水在杯里漾开,像朵小太阳。
他没动摇壶,只是拿笔在本子上记:17:02,红裙女,柠檬,笑时左边有酒窝。
苏老师推门进来时,风掀起他的灰围巾。听说你改卖清水了?老人在吧台前坐下,指节敲了敲其中一杯——那杯里什么都没加,清水安静得像面镜子。
李咖啡把本子推过去,上面密密麻麻记着:11:15,穿西装的先生,加了三颗方糖,说给加班的妻子;14:07,戴贝雷帽的老太太,撒了把盐,说我丈夫总嫌我汤太淡他顿了顿,今天这杯,他指了指那杯清水,18:00,没人来。
苏老师端起那杯清水抿了一口。
水是温的,带着点玻璃的凉意。这是谁的味道?他问。
李咖啡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影子在吧台上投出细碎的金斑。是那天,他说,谁都没来。
老酒馆的门帘被风掀起时,许婉如正站在第七张椅子前。
她的黑呢大衣沾着回民街的油香,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巾——那是在公交站台看到李咖啡巴黎个展海报时,她擦眼泪用的。
老赵从吧台后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早上炸的油糕渣。许老师?他记得这是李咖啡的母亲,三年前醉醺醺来砸过酒馆,骂你奶奶教你调酒,没教你认妈。
一杯温水。许婉如坐下,手指抚过椅背上的刻痕——那是李咖啡十六岁时用开瓶器划的,L.c两个字母歪歪扭扭。
老赵没动。
他弯腰从吧台底下摸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瓶深褐色的液体,标签上写着黑色绝望他走前说,老赵倒出一滴,温水立刻泛起浑浊,有些苦,您该尝第二次。
许婉如端起杯子。
第一口是苦,像当年她把离婚协议书摔在婆婆面前时,老人煮的苦荞茶;第二口是涩,像她在巴黎机场追到李咖啡,他说妈,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时的沉默;第三口,她突然尝出点甜——是奶奶做的桂花醪糟,是李咖啡十二岁生日时,她躲在酒馆外,透过窗户看到的,儿子举着调酒杯笑的样子。
第一次是悔,她放下杯子,眼泪砸在杯沿,这次是空。
原来孩子走了,酒也死了。
老赵擦着酒杯,玻璃在暖光下泛着柔润的白。可您来了,他指了指天花板,灯还亮着。
社区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足,雁子脱了外套,只穿件米白高领毛衣。
她对着电脑皱眉——小武上传的《雪夜双生魂》视频被下架了,理由栏写着内容误导。
她点开最后留存的截图。
画面里,她举着酒的杯子,李咖啡的脸在阴影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的视线没对着镜头,而是落在她唇边,像在看什么比奇迹更珍贵的东西。
她没保存截图,只是抽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他看的不是奇迹,是我在活着。
合上本子时,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窗台上,又被暖气融成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像道没写完的泪痕。
她抱起桌上的口述史资料,准备去档案室归档。
经过公告栏时,新贴的项目进度表被雪打湿了一角,隐约能看到暂定名:听见西安。
雁子停住脚步。
雪花落进她的睫毛,她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眨掉。
她伸手摸了摸公告栏的玻璃,指尖触到主理人三个字的位置——那里还是空的,等着填上谁的名字。
终南山的雪越下越大,老陈的值班室里,收音机突然发出刺啦声。
他凑近调了调旋钮,背景音里的风声更清晰了,混着若有若无的对话:
右边第二个弯道!
你记反了,是左边!
孟雁子你能不能别较劲——
李咖啡你能不能别乱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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