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议事厅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孟雁子的鞋跟还沾着城墙根的夜露。
暖黄的光从投影布上漫过来,小星举着草图的手在发抖,发梢沾着刚跑进来的汗,鼻尖红得像颗山楂:“雁子姐你看!我们三年爬了四十七次夜山,拍了一百三十八张合照——”她转身把草图贴到投影架上,模糊的轮廓在光里渐渐显形,“我想办个‘古城星空节’,把我们的脚印变成星轨,就刻在终南山那条老路上!”
掌声像突然炸开的爆米花。
退休教师王阿姨拍得最响,掌心的老年斑跟着颤;老陈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合照,指腹蹭过照片上自己摔在泥里的狼狈样,嘴角却咧到耳根。
雁子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小星发亮的眼睛上——那是三年前第一次夜爬时,她举着望远镜找北极星的眼神,睫毛上还沾着山雾。
“第三年冬至那次,老陈摔了。”雁子突然开口。
她从帆布包里抽出旧笔记本,封皮磨得发白,翻到某一页时,指尖在字迹上轻轻一按,“阿弦背他下山,那晚云厚得像浸了水的棉絮,一颗星都没见着。”
小星的手顿在半空。
老陈的笑声卡在喉咙里,摸合照的手慢慢垂下去。
“但我记得每一步。”雁子合上笔记本,牛皮纸封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望着投影布上的星轨轮廓,想起李咖啡总说她像台人形记录仪——记他调错的第三杯龙舌兰,记他迟到时说“路上救了只猫”的具体时间,甚至记他上周感冒时咳嗽的频率。
可此刻她没说,这所谓的“还原路线”,不过是她藏在记忆里的私心:李咖啡总说自己和晴夜犯冲,十四次阴雨天夜爬他都在,晴夜却一次没出现过。
她想给他补一场晴空,补一颗属于他们的星。
“先别急着感动。”老梁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这位退休气象员推了推眼镜,笔记本电脑的冷光映得他眼眶发青,“我翻了三十年气象档案,你们夜爬有二十三次遇阴雨,真正晴夜只有九次。”他调出一张表格,“卫星都未必有这精度。”
雁子闭了闭眼。
三年来的每个夜晚突然在脑子里翻涌:第二十七次夜爬,湿度68%,李咖啡穿了件藏蓝外套,走在她身后五步远,咳嗽了七声;第四十一次,风速3.2米\/秒,他举着手机给她照路,光斑在青石板上晃成小太阳;还有上个月暴雨夜,他硬塞给她的姜茶,杯壁上的水珠沿着指缝往下淌,像他说“小心滑”时发颤的尾音。
“2021年5月17日,20:15,湿度59%,风速2.1米\/秒,云层厚度0.3毫米。”她睁开眼,声音像精准的秒针,“老陈摔倒是在21:07,地点是终南山北坡第三个弯道,阿弦背他下山用了42分钟,中途停了三次——第一次是老陈说‘歇会儿’,第二次是阿弦鞋带松了,第三次……”她顿了顿,“第三次是李咖啡追上我们,把应急灯塞给阿弦。”
小星的嘴张成o型:“你、你比卫星还准!”
雁子没接话。
她接过老梁的鼠标,在表格末尾添了一行备注:“李咖啡,出现于阴\/雨后夜行,共14次;晴夜,0次。”钢笔尖在“0”上顿了顿,墨水滴开个小晕,像颗没落下的星。
老酒馆的酒窖里,李咖啡正把最后一滴“回生酒”残液倒进调酒杯。
橡木桶的味道混着潮湿的土腥气,他蹲在积灰的货架前,指尖拂过一排贴满便签的酒瓶——2020年春,雁子第一次来喝酒,点了杯“不苦的”,他调了蜂蜜金酒,她皱着眉说“太甜”;2021年秋,他们吵架那晚,她摔门走前喝光了整杯龙舌兰,杯沿留着淡粉唇印;上个月社区开放日,他调了杯“此刻”,她站在酿酒坊门口看他,风掀起蓝布衫的衣角,像朵要飞的云。
“桂花蜜、微量辣椒粉……”他喃喃着,把材料一一加进摇酒器,“还有这个。”最后一滴液体落进去时,他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他用棉签刮下的,三年前她留在杯沿的唇印残留,在实验室冻了三百六十五天。
前六次摇酒器打开时,酒液要么浑浊如浆,要么苦得像嚼黄连。
第七次,他屏住呼吸拧开金属盖——澄清的酒液在暖黄的射灯下泛着珍珠白,像落进酒杯的晨雾。
他在标签纸上写了“群星”两个字,又撕了。
怕她又用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下配方,变成下次争吵时的“证据”。
“这次不为你调味道。”他对着空酒杯说,指腹摩挲杯壁,“我为你藏住风。”
争议来得比李咖啡调完酒还快。
林知亚的纪录片《光之囚徒》上线时,雁子正在办公室重绘“星空轨迹图”。
电脑弹窗跳出剪辑片段的瞬间,她握笔的手猛地一紧——画面里的自己在暴雨夜喊“按编号列队”,旁白像浸了冰的刀:“她用记忆编号,驯服每一颗自由的心。”老陈醉着喊“想战友”的画面被拉成慢镜头,字幕刺得人眼睛疼:“温情,是最高级的规训。”
社区群炸了。
小满退群留言像根导火索:“我只是想看星星,不是来被分析的。”小星的电话打进来时带着哭腔:“雁子姐,大家说要取消星空节……”
雁子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
三年前第一次夜爬也是这样的天,小星举着破了洞的伞喊“来都来了”,李咖啡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说“我陪你走”。
她摸出兜里的旧笔记本,指尖划过“李咖啡,晴夜0次”那行字,突然笑了:“等雨停了,我们走一遍,就知道谁在说谎。”
活动前夜的暴雨比预报来得更猛。
小星的电话打了三次,最后一次带着抽噎:“场地全泡了,无人机飞不起来,大家说……说取消吧。”
雁子把荧光棒箱往肩上一扛,雨衣帽子扣得严实。
雨水顺着帽檐砸在脸上,她踩过积水的青石板,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三年前第一次夜爬时一模一样。
“老梁!小禾!”她在社区门口喊。
老梁举着便携气象仪从楼道里冲出来,白衬衫贴在背上;小禾抱着手电跑,发梢滴着水;小星抹了把脸上的雨,从巷口追过来,手里攥着半盒荧光棒:“我、我也去!”
“三年前第一次夜爬,也是这样的雨。”雁子站在城墙根下,雨水顺着雨衣流进胶鞋,“我们没退。”她打开手机,“星空轨迹图”的荧光标记在雨幕里忽明忽暗,“现在,我带你们,把星星找回来。”
她迈出第一步。
青石板的纹路硌着鞋底,和三年前那个雨夜分毫不差。
老梁的气象仪开始发出轻响,小禾的手电光划破雨帘,小星把荧光棒掰亮,绿色的光在她掌心跳动。
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陆续亮起。
先是三楼王阿姨家的台灯,接着是五楼老陈的床头灯,然后是七楼阿弦的古筝灯——暖黄的、乳白的、浅粉的,像提前坠落的星。
雁子抬头。
雨幕里的古城墙轮廓模糊,朱雀门的飞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摸出兜里的旧笔记本,翻到“李咖啡,晴夜0次”那页。
雨水渗进纸页,字迹渐渐晕开,却在她脑子里愈发清晰——每一步的风速、湿度、还有某个人的体温,都刻在记忆里,像刻在城砖上的星轨。
她站在朱雀门下,雨水顺着伞沿滴落。
手机屏幕在雨里亮起,显示着第一组坐标。
接下来,她将报出那串数字,而雨幕中,某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人流走来,外套肩头洇着水痕,手里攥着杯没温的“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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