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老孙家褪色的纱帘,在水泥地上投出蛛网般的裂纹。
孟雁子站在门口,指节悬在斑驳的枣木门环上,半天没落下。
她昨夜攥着记忆里翻涌的人名熬到天光——铁匠铺赵大锤总在午后敲得火星四溅,裁缝李阿婆纳鞋底时爱哼秦腔,药铺学徒陈小川总把当归晒在槐树根下。
这些细节像刻在骨头上的刀痕,比社区台账里干巴巴的“西槐巷居民”四个字鲜活十倍。
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孙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油泼面,见是她,眼皮跳了跳:“孟同志,昨儿不是说……”
“赵大锤的儿子小铁柱,那年偷了李阿婆的银顶针,您拿扫帚追出三条巷。”雁子打断他,喉咙发紧,“李阿婆的陪嫁牡丹绣屏,后来收在东厢房第三口樟木箱子里。陈小川的药篓子,竹篾上还刻着‘仁济’两个小字。”
老孙的油泼面“啪嗒”掉在门槛上。
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像被谁擦了层玻璃:“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台账上就记了个姓名,连职业都是我后来补的……”
“我‘看见’了。”雁子往前半步,影子罩住老孙佝偻的背,“不是用眼睛,是这里。”她指了指太阳穴,“那天在档案室,我闭着眼就看见青石板路,闻见中药香,听见孩子们背书的声儿。老孙叔,那火到底烧了什么?”
老孙的手开始抖。
他倒退两步撞在八仙桌上,搪瓷缸子“叮当”乱响。
雁子这才注意到他脚边的床板缝里露出半截铁盒,红漆剥落处锈迹斑斑。
老人突然蹲下去,指甲抠进床板缝隙,“吱呀”一声掀开块活板,铁盒“当”地落在地上。
“五三年七月十五,我在区档案馆值夜班。”老孙的手指抚过铁盒上的红漆,像在摸具冷掉的炭,“后半夜接到电话,说西槐巷着火了。我跑过去时,火舌都舔到槐树顶了。有个小闺女趴在酒馆窗台上喊‘妈妈’,可消防图上标着后巷有口井——”他突然哽住,“等我带着人绕到后巷,那井早被土填死了。后来所有文件里,那口井都没了。”
铁盒“咔”地打开。
雁子凑近,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复印件:火灾现场勘查记录、居民伤亡名单、被红笔圈起的“西槐巷地下管网图”。
最上面一张纸上,“孟昭”两个字被红墨水涂得模糊,像团没擦净的血。
“小禾,把1987年市政改造图和2003年勘探报告调出来。”雁子攥着复印件冲进社区档案室时,实习生小禾正抱着一摞蓝图往桌上堆,发梢还沾着晨露,“重点比对西槐巷地下管网标注。”
“雁子姐你看!”小禾的指尖戳在电脑屏幕上,声音发颤,“87年图上标着‘废弃封填’,可03年勘探报告写‘管网完好’——这中间差了十五年,管网自己长出来的?”她点开存档记录,“经手工程师是陈建国,退休前在城建设计院。”
陈工家的防盗门锁着双层链。
雁子站在楼道里,听着屋里电视放《新闻联播》的声音,第三次按下门铃。
门开条缝时,她迅速挤进去:“陈工,1952年仁济诊疗所医疗事故登记编号,1952-047。”
电视里的新闻声突然变远。
陈工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老花镜滑到鼻尖:“这编号……三十年前归档时,我亲手锁进铁皮柜的。”他转身时,雁子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衬衫领往下淌,“那年程砚秋刚调过来,说要‘优化城市布局’。我见他抱着底图进档案室,出来时手里换了套新的——西槐巷的保护标识没了,医院事故的索引页也被抽走。”
“您为什么没举报?”
陈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踉跄着扶住餐桌,玻璃烟灰缸里堆着半截“猴王”烟蒂:“我闺女那会儿在市妇幼产检……程砚秋说,‘陈工,您说要是医院系统突然查不到产检记录……’”他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猛灌,水顺着下巴滴在褪色的牡丹花桌布上,“后来我才听说,他妻子是火灾里没跑出来的孩子。”
程砚秋的办公室飘着沉水香。
雁子盯着投影幕布上的黑白影像——画面里的西槐巷污水横流,墙根堆着发黑的垃圾。
“这就是你要守护的‘历史’?”他的声音像浸过蜜,“有些记忆,就该烂在旧纸堆里。”
“可您删了那口井,也删了我妈的名字。”雁子摸出铁盒里的复印件,“孟昭,当年药铺的小学徒,火灾那晚抱着药包跑出来,说‘昭儿不能没名’。”
程砚秋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
他盯着复印件上被涂掉的名字,喉结动了动:“她活下来了,可有些孩子……”他突然起身,西装袖口擦过雁子手背,凉得像块玉,“想见真相,去西槐巷7号找柳姨,西槐巷最后一个住户。”
西槐巷的“拆”字在夕阳下泛着猩红。
雁子踩着碎砖走到7号院,看见老妇蹲在墙根晒药,艾草香混着槐花香漫过来。
“你眉眼,像极了当年那个总咳嗽的小姑娘。”老妇眯起眼,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雁子耳坠,“你妈走那晚,抱着药包说‘昭儿不能没名’,可第二天,户籍册上的名字就被划了。”
手机在兜里震动。
小禾的消息跳出来:“程总刚申请紧急拆除令,后天早上八点强拆。”
雁子握紧手机,指节发白。
风突然穿堂而过,吹起老墙根的碎纸,她听见记忆里那个童声又响起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这一次,风里混着老屋窗棂的吱呀声,像谁在隔着四十年光阴,轻轻应了句“在”。
深夜的社区办公室,老孙的铁盒敞在桌上。
雁子对着台灯翻开最底下的复印件,火光照得纸边发卷。
第一页右上角,“西槐巷火灾原始记录”几个字被水渍晕开,隐约能看见“后巷水井被人为封填”的字样。
她的指尖停在“伤亡名单”那栏,最后一行用铅笔写着:“无名氏,女,约七岁,疑似程姓。”
窗外突然响起雷声。
雁子抬头时,看见对面写字楼里程砚秋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投影蓝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她合上铁盒,听见里面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那是被岁月封存的,不肯安息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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