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槐巷遗址清理日的清晨,挖掘机的轰鸣比闹钟还准时。
孟雁子刚拐过朱雀门,就见老胡举着安全帽从工地围栏里钻出来,汗津津的手攥着块灰扑扑的砖:“雁子!你看这刻的啥?”
她接过砖的瞬间,指腹触到一道凹痕。
阳光斜切过来,砖面浮起个歪斜的“昭”字,像用指甲硬刻进去的,笔画深浅不一,末尾还拖了道细痕,像孩子写字时没忍住抽了下手腕。
“刚挖地基时翻出来的,”老胡抹了把脸,“工头说可能是老物件,我记着你妈叫孟昭……”
后半句被风声截断。
雁子盯着那个“昭”,耳后血管突突跳——五岁那年,她蜷在医院病床,母亲发着烧,手指轻轻刮她鼻尖:“雁子知道吗?妈年轻时在朱雀门搬过砖,用指甲在砖上写了自己名字,没人看见,可我知道它在。”
那时母亲的手滚烫,话尾混着点滴管的滴答声。
此刻砖上的刻痕正贴着她掌心,像根细针突然扎进记忆——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砖面的风化纹路在视网膜上投下重影。
明代城砖特有的青灰色里,苔斑呈放射状晕开,和地质年鉴里1953年城墙塌方区的砖样分毫不差。
“我要申请文物鉴定。”她把砖小心抱在怀里,转身时撞到来送水的小禾。
实习生举着保温杯的手顿在半空:“程顾问今早发了通稿,说这是现代仿刻,还配了专家解读……”
雁子没接话,掏出手机拍下砖角的编号——719,三个数字被岁月磨得发钝,却和社区旧档案里1953年城墙修缮记录上的补砖编号严丝合缝。
她打开新建的“非精确记忆库”,手指悬在“上传”键上三秒,最终点进加密层。
“小禾,帮我查1953年补偿分配记录。”她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特别酒酒馆后巷那片。”
老石家的藤椅吱呀响时,老人正用放大镜对准砖面。
他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右手捏着根细毛刷,轻轻扫去刻痕里的浮灰:“永乐年间的砖,胎土掺了秦岭北坡的红土。”他又摸出张酸碱试纸,在苔斑上按了按,“苔衣酸性值符合五十年代城墙湿度记录。”
雁子盯着他颤巍巍的手指。
老人突然用镊子挑起刻痕底部:“看这儿。”放大镜下,刻痕边缘微微上翘,“指甲斜切入石,力度前重后轻,是孩子写的——你母亲当年,最多十六岁。”
茶杯在茶几上磕出脆响。
雁子的指尖抵着太阳穴,那里正突突跳着另一段记忆: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间痰鸣:“别找……砖早被拆了……”可老石翻开一本泛黄的《西安城墙修缮志》,泛黄纸页上用红笔圈着:“补砖编号719,用于酒馆后巷地基。”
“那是李咖啡出生的地方。”雁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老石合上本子,窗外的桂树影子落在他脸上:“姑娘,有些旧东西,藏着藏着就成了刺。”
深夜的遗址工地蒙着层薄雾。
雁子蹲在酒馆地基前,手套塞在口袋里,掌心直接贴上裸露的砖面。
秋夜的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她闭着眼,任由记忆如潮水漫过——
指尖突然震动。
北风呼啸声炸响在耳畔,煤炉噼啪爆着火星,混着旧棉布的摩擦声。
“儿啊,莫怕,奶奶在这……”苍老的嗓音裹着秦腔的尾调,像根线牵着她往更深处坠。
她看见褪色的花布襁褓,看见皱巴巴的红棉袄角,看见煤炉上的铝锅正冒着热气,锅里是熬得稠稠的桂花糖。
“咳——”
她猛地抽手,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地基砖面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远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雁子?”
小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天文爱好者的冲锋衣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星座的卫衣:“我看你这三天都往工地跑,昨晚还在砖堆前蹲了半小时……”她的声音顿住,顺着雁子的视线看向地面——雁子脚边的砖堆上,每块砖都被她用粉笔标了序号,像在画一张复杂的地图。
“你刚才……是不是在哭?”雁子突然抓住小星的手腕,“我听见有人在墙外喊‘咖啡’,像被风揉碎了的……”
小星反手握住她发凉的手,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你录了?”
播放键按下,前三秒只有风声。
第四秒,极轻的抽泣混着砖缝的共振传出来,像有人把脸贴在砖上,哭了一声就被风卷走了。
程砚秋的奔驰车停在三百米外的巷口。
他盯着监控画面里雁子颤抖的背影,平板上老石的鉴定报告刺得眼睛生疼。
副驾上妻子的遗照被他摸得发亮,照片里的女人正对着镜头笑,发梢沾着1998年的雪。
“你说过不想被记住……”他对着照片低语,指尖在手机通讯录上划到“爆破公司”,“可她要把一切都挖出来。”
凌晨两点,雁子的电脑屏幕幽蓝。
她把那段录音拖进“风声通道”,标题栏敲下:“1978,墙记得的,不止一首秦腔。”保存键按下的瞬间,窗外掠过一阵风,吹得窗台上的桂花沙沙响——和李咖啡奶奶熬的桂花糖,一个味道。
她合上电脑时,瞥见桌角的地质锤。
那是老石塞给她的,说“摸砖不够,得敲敲听声”。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锤柄上,像道未写完的诗。
雁子伸手握住锤柄,凉意从掌心漫开。
她望着窗外的脚手架影子,突然想起五岁那年,母亲在病床边说的另一句话:“等雁子长大,要替妈去看看那块砖。”
风穿过千百年的砖缝,这一回,载着她的心跳声,轻轻撞在遗址的断墙上。
孟雁子的指甲缝里嵌着砖灰,像撒了把细沙。
她蹲在工地东角第七块砖前,右手掌心贴住砖面,指腹轻轻叩击——咚,咚,咚。
回音里浮起一段模糊的旋律,像被水泡过的吉他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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