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到天明时才歇。窗纸被雨水泡得发皱,透进来的天光也是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垢。
夏雨荷是被冻醒的。
她蜷缩在炕角,身上只盖着一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被子。膝盖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一动,就牵扯着皮肉,钻心地疼。昨夜跪在瓷片上的地方,已经结了层暗红的痂,和裤子黏在一起,硬邦邦的。
她缓缓睁开眼,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的瓷片还没收拾,红烛燃尽了,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烛芯,歪歪扭扭地插在烛台上。炕的另一头,张子恒睡得正沉,鼾声如雷,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涎水。
看到他,夏雨荷的身体本能地缩了一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密密麻麻的恐惧顺着血管蔓延开来。昨夜他摔碎茶杯、踹向她的那一脚、揪着她头发时的狠劲,还有那句“打多了,就习惯了”,像梦魇一样缠在她心头,让她浑身发冷。
她悄无声息地挪了挪身子,想离他远一些,却不小心碰掉了炕边的一个木盆。“哐当”一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张子恒的鼾声戛然而止。
夏雨荷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僵硬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张子恒。
他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那双吊梢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带着宿醉后的烦躁和被惊扰的怒意。“作死啊?”他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声音里的不耐烦像淬了毒的针。
夏雨荷慌忙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对……对不起……”
“滚起来做饭去!”张子恒猛地坐起身,一脚踹在她腿边的炕席上,席子发出“吱呀”的呻吟,“还想让我伺候你?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她被吓得一哆嗦,顾不上膝盖的疼,连滚带爬地从炕上下来。脚刚沾地,就一阵发软,差点摔倒。她扶着墙,踉跄着往外走,不敢回头看。
新房外是个小小的天井,墙角堆着些枯枝败叶,雨后的泥地湿滑难走。正屋的门开着,公公张老栓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一团空气。婆婆李氏坐在灶房门口择菜,择下来的烂叶子随手扔在地上,看到她,也只是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嫌恶。
“还愣着干什么?杵在这里挡路?”李氏没好气地说,“米在缸里,菜在筐里,自己看着弄!我们老张家可养不起闲人!”
夏雨荷低着头,快步走进灶房。灶房又黑又小,土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锅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饭粒。她找出米缸,掀开盖子,里面的米不多了,还混杂着不少沙子。她默默地拿起淘箩,蹲在水缸边淘米,冰冷的水浸得她手指发僵。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张子恒和他爹娘爱吃什么。在家里时,她虽然也做些针线活,可做饭多是母亲动手,她只在一旁打打下手。如今独自一人站在这陌生的灶房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茫然又无助。
“动作快点!想饿死我们吗?”李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尖刻的催促。
夏雨荷手忙脚乱地把米倒进锅里,添了水,生火。柴火是湿的,很难点燃,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把火生起来,她又去看李氏择好的菜,是几把蔫了的青菜,还有一块不大的腊肉。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青菜洗干净,切成段。切腊肉时,刀太钝,她用力切下去,没注意到手指的位置,刀刃划过指尖,顿时渗出鲜红的血珠。
“嘶——”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把手指放进嘴里吮着。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咸涩,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看着指尖的血珠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皮肤,忽然就想起昨夜膝盖上的伤。原来,在这个家里,疼痛是来得这样容易,这样猝不及防。
早饭做好了,是简单的白粥,清炒青菜,还有一小碟腊肉。她把饭菜端到堂屋的桌上,小心翼翼地喊:“爹,娘,饭好了。”
张老栓磕了磕烟杆,慢悠悠地走过来坐下。李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嚼了嚼,“呸”地吐在地上:“没放盐?你想齁死谁?”
夏雨荷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说:“对……对不起,我忘了……”
“没用的东西!”李氏瞪了她一眼,“连个菜都做不好,留你有什么用?”
这时,张子恒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半睁半闭。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窝头就往嘴里塞,喝了一大口粥,眉头一皱,抬手就把手里的粥碗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碗碎了,粥洒了一地,溅了夏雨荷一裤脚。
“这是什么狗屁粥?水多米少,想喂猪呢?”张子恒吼道,眼睛瞪着夏雨荷,像要吃人,“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成心不想让我好过是吧?”
夏雨荷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一定做好……”
“下次?我看你是欠打!”张子恒说着,顺手抄起墙边的一根细竹棍,劈头盖脸就朝她打来。
竹棍抽在身上,带着火辣辣的疼。夏雨荷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想躲,可张子恒打得又快又狠,她根本躲不开。
“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她抱着头蹲在地上,眼泪混合着恐惧滚落下来,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张老栓坐在桌边,端着碗喝粥,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李氏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嘴里还念叨着:“打!打得好!让她知道知道厉害!一个新媳妇,连饭都做不好,不教训教训怎么行!”
竹棍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胳膊上,越来越重。夏雨荷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疼,每一次抽打都像要把她的皮肉撕开。她渐渐喊不出来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打了多久,张子恒似乎累了,才停下手,把竹棍扔在地上,喘着粗气骂:“下次再敢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转身坐下,拿起另一个碗,重新盛了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夏雨荷趴在地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背上火辣辣的,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钻心。她能感觉到背上的衣服被打湿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还愣着干什么?起来收拾干净!”李氏踢了她一脚,“难不成要我伺候你?”
夏雨荷咬着牙,强撑着站起来。每动一下,背上的疼痛就加剧一分,她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栽倒。她慢慢地蹲下去,一片片捡着地上的碎碗片,手指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她也感觉不到疼,心里的麻木早已盖过了皮肉的痛。
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她又重新去做饭。这一次,她不敢有丝毫马虎,放盐时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加,生怕又做错了什么。粥熬得稠稠的,菜也炒得咸淡适中。
可当她把饭菜端上去时,张子恒和他爹娘只是冷冷地吃着,谁也没看她一眼,更没人问她疼不疼。
午饭过后,李氏让她去洗衣服。一大盆脏衣服堆在院子里,有张子恒的,有公公婆婆的,还有几件厚重的棉衣。井水冰冷刺骨,她的手伸进水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指尖的伤口碰到冷水,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搓着那些带着汗味和污渍的衣服,力气小,搓不干净,李氏就在一旁不停地骂:“没用的东西!这点活都干不好!我看你就是个废物!”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搓着,手被搓衣板磨得通红,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渗出血来,染红了水面。她看着那抹红色在水里散开,像一朵朵凄艳的花,心里一片荒芜。
傍晚的时候,她去给猪圈喂食,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旧伤加新伤,疼得她半天站不起来。猪圈里的猪哼哼着凑过来,肮脏的鼻子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她吓得尖叫着往后缩,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天,像一个漫长的世纪。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疼痛、恐惧和屈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晚上,张子恒喝了酒,回来得很晚。他一进门,就带着一身酒气扑到炕上,一把抓住夏雨荷的胳膊,用力一拽,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过来!”他的声音含糊不清,眼神浑浊。
夏雨荷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想挣脱:“别……别碰我……”
“妈的,你还敢反抗?”张子恒被激怒了,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这一巴掌比父亲那天打的重多了,她的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金星。
“我让你过来!”他又拽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炕头上撞。
“咚咚”的撞击声,伴随着她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别打了……求求你……”她的头很疼,晕乎乎的,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张子恒却像是没听见,他随手拿起炕边的一根木板,朝着她的腿就打了下去。
“啊——”剧痛传来,夏雨荷感觉自己的腿像是断了一样,她蜷缩起身子,不停地发抖。
木板一下下落在她的腿上、背上,每一次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她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张子恒终于停了手,他累得倒在炕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夏雨荷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她躺在冰冷的炕上,浑身疼得无法动弹。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她看着那块光斑,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想家了。想那个虽然贫穷但至少有温暖的家,想母亲温柔的怀抱,想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可是,她回不去了。父亲亲手把她送进了这个地狱,而母亲,让她忍。
忍?她真的能忍下去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火辣辣地疼。她动了动腿,钻心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能感觉到背上的伤,膝盖上的伤,手指上的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这些疼痛,像一条条毒蛇,缠绕着她,啃噬着她的血肉,也啃噬着她仅存的希望。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她挣扎着起来,发现自己的腿肿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走路一瘸一拐。她想找块布包扎一下,翻遍了屋子,也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布条。
李氏看到她瘸着腿,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骂道:“装什么装?一点小伤就成这样,真是个娇贵的身子!赶紧去做饭,别耽误了我们吃饭!”
夏雨荷默默地转过身,走向灶房。阳光从灶房的小窗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她看着自己布满伤痕和污垢的手,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双手一样,已经被磋磨得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干净和完整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她只知道,每多过一天,她心里的那点光,就灭了一分。
或许,有一天,那点光会彻底熄灭,到那时,她是不是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她打了个寒噤。她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掉,可它就像一颗种子,悄悄在她心底扎了根。
灶房里的烟又呛得她咳嗽起来,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她分不清,是被烟呛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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