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太湖水波轻轻拍打木桩的声响，规律而轻柔，反倒衬得这份安静有些微妙。段誉兀自沉浸在巧遇凌霄的兴奋中，只觉得在这满是心事的姑苏地界，能遇到一位故人，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搓着手，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恨不得将凌霄所有的“神通”都细细说与王语嫣听。
“王姑娘，你是不知道，凌道长可真是位奇人！”段誉转向王语嫣，语气里满是推崇，“当日在那无量山下，道长于武学见解之上，寥寥数语，便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绝非寻常武学路子，更像是……更像是直指大道本源！”他搜肠刮肚地想用最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王语嫣原本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听闻此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终于将目光从烟波浩渺的湖面收了回来，第一次真正认真地落在了凌霄身上。
她自幼长于曼陀山庄，琅嬛玉洞中天下武学典籍几乎被她翻阅殆尽，于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内力运行法门可谓了如指掌，世间能让她在“武学”一途上感到新奇的事物已然不多。段誉这般推崇备至，倒是勾起她一丝纯粹属于“学者”的好奇心。
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些许探讨的意味，轻声开口：“道长也精通武学？”在她看来，这道人气息平和内敛，看不出丝毫练武之人的锋锐之气，倒更像是一位读书人。
凌霄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淡然一笑：“贫道所学，并非世间寻常武学，强名之曰‘道’罢了。些许粗浅呼吸吐纳、强身健体之法，不值一提。”
王语嫣闻言，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她沉吟片刻，竟真的抛出了一个武学上的疑问，并非高深内力运用，而是一个关于招式变化衔接的细微之处，源自她近日翻阅的一本古老剑谱，其中几处变化她觉得颇为滞涩，不合武学常理。“……依那剑谱所载，第三式‘云横秦岭’转第四式‘雪拥蓝关’，须得气贯‘肩髎’，透‘曲池’，方能劲力不绝。可我总觉得，若气机于‘五里’稍作回旋，再发‘偏历’，似乎更为圆转流畅，只是于理不合，不知道长以为如何？”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显然对此思考已久，并非临时起意刁难。这番纯学术的探讨，反倒让她暂时忘却了愁绪，眸中闪动着智慧的光彩。
段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那些穴位名称便已头晕。
凌霄略一思忖，便知症结所在。他并未直接回答哪个对哪个错，而是微微颔首：“姑娘果然心思缜密，感知敏锐。你所感不错，那处确有不谐。”
王语嫣眼眸一亮。
却听凌霄继续道：“然则，姑娘所思之改，仍是着相于‘招式’与‘劲力’之流转，力求其‘完美无瑕’。却不知，最高明的变化，非是‘无瑕’，而是‘自然’。譬如流水遇石，非是强行冲开，亦非绕行而过，而是顺势而下，或浸润，或漫过，或激荡起万千水花，皆无定势，却无一不是‘水’之自然。武学亦然，拘泥于招式劲力之完美衔接，便是落了下乘，为‘相’所困，不见招式背后那驱动一切的‘意’与‘神’。”
他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仿佛不是在讲解武学，而是在阐述天地至理。“故而，非是‘肩髎’、‘曲池’不对，亦非‘五里’、‘偏历’更妙，而是修习者心中存了‘必须完美衔接’之念，有了‘滞碍’，故而无论怎么走，都是错了。当放下此念，意随心动，气随意走，则无处不是通路，无式不可转化。”
这番话，已然超出了王语嫣所知的任何武学理论范畴，直指心性与意念的层面。她整个人怔在原地，秀美的脸庞上浮现出巨大的震惊与迷茫，仿佛一直以来的某种认知正在被缓缓颠覆。她嘴唇微张，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所言，竟似触及了一个她从未想过、却又隐隐觉得无比正确的领域。
凌霄看着她陷入沉思，目光又掠过一旁似懂非懂、却依旧痴痴望着王语嫣的段誉，心中微叹，话锋轻轻一转，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王姑娘，武学是道，人生亦是道。执着于一招一式之得失，是着相；执着于一人一物之得失，何尝不是着相？”
王语嫣娇躯猛地一颤，倏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凌霄。
凌霄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透她所有深藏的心事：“你熟知天下武学，能看破万千招式之虚妄，为何却独独看不破自身心障？执着于镜花水月，为幻相所困，不见己心真如，纵使通晓天下武理，又与那懵懂孩童何异？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画地为牢罢了。”
“世间万般烦恼，皆因强求。缘起则聚，缘灭则散，犹如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本是自然之理。强扭因果，徒增苦厄。”
这些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王语嫣的心坎上。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身体微微发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与震动。
她何尝不知自己对表哥的执念或许虚妄？何尝不知对方心中只有那复国大业？只是多年情愫，早已深植心底，成了习惯，成了信仰，成了她苍白人生里唯一的光亮和意义。如今被人这般直接、这般残酷地一语点破，那份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痛苦和绝望，瞬间汹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段誉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他虽然不太明白那道长深奥的话，却看得出王语嫣此刻极为难受，忍不住开口道：“道长，您……您别说了，王姑娘她……”
王语嫣却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凌霄的目光，也避开了段誉关切的眼神。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那语调里的颤抖却无法完全掩饰：“道长……所言……高深莫测，语嫣……愚钝，还需……细细思量……”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只留下一个纤细而僵硬的背影，肩头微微起伏，显然心绪激荡至极。
凌霄知她执念已深，非是几句话能够化解，今日种下一颗种子便已足够。便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水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段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心焦急与无措，只觉得这气氛比刚才还要令人窒息。湖风穿过水阁，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那凝结在心头的万千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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