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午后,阳光被切割成温吞的几何形状,懒洋洋地铺在电化教学(二)室陈旧的地板上,空气中却酝酿着一种与这份宁静截然相悖的、几乎能被触摸到的集体躁动。
终于。
要上机了。
这几个字,对于选修计算机基础的大多数人而言,不啻于一声宣告解放的号角。它意味着枯燥的理论海洋终于抵达了实践的滩头,意味着那些沉睡在纸页间的代码与指令,即将被注入电流,获得生命。对于那些早已对纯理论教学感到厌倦、一度在选修课上销声匿迹的“浪子”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大的、不容错过的回归。教室里的人数因此增加了一倍,,他们如同前来朝圣的信徒,目光灼灼地投向隔壁那间尘封着神秘力量的计算机房。
张甯便是这群“朝圣者”中,最为虔诚的那一个。
她整个下午都沉浸在一种高度专注所带来的、近乎滚烫的兴奋之中。那不是一道难题的解锁,不是一次排名的攀升,而是一种更本源的、从抽象符号世界跃入真实电路王国的狂喜。她靠窗而坐,身体的姿态一如既往地挺拔而清冷,仿佛一株扎根于窗边寂静里的植物。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血液里正奔涌着怎样的一股热浪。指尖在崭新的教材边缘反复摩挲,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笔记上自己手绘的逻辑流程图和那些用红笔标注出的操作命令。
她的大脑,已经提前进入了隔壁那间挂着“计算机(一)室”牌子的房间。字节的洪流在其中奔腾,晶体管的开合是它的心跳,屏幕上即将亮起的绿色光标,是她即将创造的第一个奇迹。她甚至能预感到指尖敲击键盘时,那清脆的、富有弹性的反馈感。那份即将触摸到真实的渴望,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内敛却无法掩盖的光芒。
彦宸就是这束光芒的,第一观测者。
他一进门就选择了与她地理位置上最遥远的、靠着另一面墙的座位。他维持着那份早已驾轻就熟的疏离感,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动着那本《计算机基础与应用》试用教材,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纸页间那些枯燥的二进制代码。
然而,他的眼角余光,是他内心真实意图的叛徒,总会不受控制地、极其隐蔽地,越过大半个教室的人头攒动,精准地锁定在张甯那道清冷的侧影上。他看见了她指尖的无意识摩挲,看见了她眼底跳动的、比窗外阳光更炽热的火焰,看见了她因为极度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角。
于是,他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悄然失守,不自觉地扬起一抹会心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平日里逗弄她时的狡黠,反而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共鸣。他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为她的期待而期待。她的那份对知识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探求,像一束净化光线,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所有伪装,照亮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甚至觉得,张甯此刻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比任何风景都更好看。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条约,一场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无声喝彩。
为了不让这场独角戏穿帮得太明显,也为了打破自己几乎要凝固在她身上的视线,彦宸决定,他需要一个“社会性”的动作。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随意地巡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教室最中央、堪称“黄金分割点”位置的一个身影上。
高三的学神,冉文宣。
彦宸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朝他走去,拉开了自己与张甯之间的物理距离,却在另一个维度上,开启了一场更危险的观测。
“冉学长,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彦宸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略显散漫的熟稔。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冉文宣前排的椅背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路过顺口一问。
冉文宣正低头看着一本英文原版的计算机杂志,听到声音,他缓缓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纤细的金丝框眼镜。他的目光沉稳而锐利,扫视了一圈人头攒动、略显嘈杂的教室,微微颔首,用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语气回应道:“大概是因为今天第一次实机操作吧。实践的门槛,总比理论的要低一些。”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现象,又暗含了一丝对学术态度的评判。
说完,他的目光在彦宸那张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两秒。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仿佛在评估彦宸这句看似随意的问候背后,真实的动机。
然后,冉文宣的视线,缓缓地、不带任何烟火气地回头。不偏不倚地转向了教室另一端的张甯,在那道清冷孤绝的风景线上短暂停泊了片刻。
而后收回了目光,重新聚焦在彦宸脸上。他没有说任何与张甯有关的话,只是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可以被解读出无数种含义的微笑。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清咳,仿佛只是为了润一下喉咙,然后便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杂志,将所有未尽之言,都留在了那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咳与那个洞察一切的眼神里。
外聘来讲课的那个卷毛老师,那原本被越来越少的听众消磨了不少的热情。今天突然回升的人数,终于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知识布道者的虚荣心。
他清了清嗓子,兴奋地宣布:“人来得不少嘛!14个,很好很好!” 他拍了拍手,像个即将分发糖果的孩子王,“隔壁机房里,算上我讲课用的教师机,一共有7台386。正好,两个人一组。今天,咱们不讲理论,就上机!每个人半节课,轮流来!”
“好耶!”
压抑的欢呼声在人群中炸开,如同给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又添了一把猛火。
卷毛老师显然很享受这种气氛,他拿出钥匙,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一组,7个人,自己找机器!”
话音未落,人潮便如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向那间充满了神秘嗡鸣声的房间。那不是无序的混乱,而是一种目标明确的奔流,每个人都想抢先占据一台属于自己的“方舟”,在这片数字的海洋里起航。
在这股奔流之中,张甯的身影却像一支离弦的箭。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左顾右盼,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以最直接、最高效的路线,径直走向了离门口最近的那台电脑。她的动作里没有一丝多余的迟疑,仿佛那台机器早已刻上了她的名字,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临幸。
她几乎是第一个坐下的。而在她身后,那股涌入的人潮迅速完成了自我分配,三三两两地占据了其他的机器。混乱中,彦宸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他没有去抢任何一台空着的机器,只是像个悠闲的观光客,双手插兜,直到所有人都差不多就位,他才极其自然地,站定在了张甯的身后的空位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在外人看来,他只是捡了个剩下的位置。但对于他而言,这是一次无需演练的心之所向。
张甯坐下的瞬间,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在那枚米白色的、带着明显物理行程的方形开机键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清脆而厚实的机械声响起,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机箱里,电源风扇发出一阵略显沉重的呼啸,随即转为持续的、低沉的嗡鸣。面前那台14英寸的球面cRt显示器,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屏幕中央骤然一亮,随即,一行行白色的、如同天书般的自检代码,开始飞速向上滚动。
Award bIoS...
memory test: 640K RAm oK
……
伴随着机箱里发出的“哔”的一声短促而清亮的鸣叫,屏幕上所有的字符瞬间消失,最终,只留下一个孤独的、闪烁着幽幽绿光的光标,静静地停在屏幕的左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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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
这就是一切的起点。
张甯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
同时她也从余光感知到身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像一面无形的盾,将周围一切潜在的干扰隔绝在外,为她构建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只属于她和这台机器的领域。她不必分心去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社交,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她的世界被净化了,只剩下她与眼前这台即将被唤醒的机器。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却像在平静的湖心投下了一颗石子。不知道为什么,当确认是他站在自己身后时,那份即将触摸到新世界的激动与紧张,便奇迹般地沉淀了下来,化为一种更深邃、更笃定的专注。
她伸出双手,悬停在键盘上方。这双手,能解开最复杂的函数,能写出最严谨的论证,此刻,却对这片由101个按键组成的、看似简单的“战场”,感到了一丝陌生。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远征”。
她的手指,像初学跳舞的孩童,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寻找着那些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字母。
d...I...R...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噼啪”的、清脆的塑料撞击声,在安静的机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当她终于找齐这三个字母,并用力敲下那个巨大的回车键时,屏幕上的绿色光标仿佛被赋予了魔力,整个屏幕的文本在一瞬间向上疯狂滚动,一大串文件名和文件夹名呼啸而过。
她成功了。
她命令了它,它服从了。
这种感觉,如此奇妙。
彦宸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是温和的,纵容的。他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她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米黄色的键盘上略显笨拙地移动。他觉得这一幕可爱得不可思议。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冷静、毒舌、像个小刺猬一样的张甯,此刻,却像一个第一次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展现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虔诚与笨拙。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光,那种光,他曾在她解开一道无人能解的数学题时见过,也曾在她谈论某个物理学定律时见过。那是一种纯粹的、对知识和未知的渴望,不含任何杂质。
他没有出声打扰她,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只是享受着这一刻,享受着作为她唯一的、无声的“守护者”的特权。
张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很快掌握了窍门,开始尝试更多的指令。
cd..
ver
time
她每输入一个指令,都像是完成了一次神圣的仪式。她甚至尝试着创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件夹,当她用md zhangning这个指令,并在随后的dir列表中,清晰地看到那个由自己名字命名的文件夹出现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创世主般的成就感,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膛。
时间在指尖的敲击声中,流逝得飞快。半节课的时间,对于沉浸其中的人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好了,第一批的同学休息一下!”卷毛老师掐着表,用不大但足以穿透所有人专注的声音喊道,“时间到,换第二批的同学上机!”
张甯的手指,正悬停在键盘上,准备输入下一条指令。老师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将她从那片滚烫的数字世界里,猛地拽了出来。
她极不乐意地,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几乎只有自己和身后彦宸能听到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探索之旅被迫中断的无限惋惜,和对那短暂的“创世主”身份的深深眷恋。
她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那片闪烁着绿光的屏幕上移开,准备站起身来。那台386机箱的风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嗡鸣着,仿佛在为她这短暂的君临,奏响着一曲无声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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