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带着一丝吝啬的暖意,懒洋洋地洒在身上。从那栋充满了刺鼻杀虫剂气味的单元楼里“逃”出来,外面的空气都显得格外清新甜美。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彦宸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不含杀虫剂成分的空气,感觉自己重获新生。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张甯身上。此刻的她,依旧是清晨那身洗得有些发硬的藏蓝色运动套装,立领一丝不苟地拉到顶,包裹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那双被她用粉笔精心伺候过、却依旧难掩岁月痕迹的白色回力鞋,踩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显得格外醒目。这一身,清爽、利落,却也像一层坚硬的、朴素的壳,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与刚才在沙发上那个惊慌失措、穿着柔软袜子的女孩,判若两人。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人虫大战,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可彦宸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个画面,已经像最高清的底片一样,被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想笑。而一笑,就想逗她。
“哎,宁哥,”他终于打破了沉默,脸上挂着那种熟悉的、欠揍的笑容,“咱们这三小时,去哪儿消磨啊?要不……去我家附近的那个宠物市场看看?那儿有卖仓鼠、荷兰猪什么的,毛茸茸的,可好玩了。”
他特意在“毛茸茸”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满心以为能看到她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然而,张甯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道:“啮齿类动物,是鼠疫、流行性出血热等多种甲类、乙类传染病的潜在宿主。在一个卫生条件无法保证的集市环境下,近距离接触它们,属于高风险行为。否决。”
“……”彦宸的提议,被一记精准的“科学铁拳”瞬间击沉。
他不死心,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一个绝佳去处。
“那……那要不去游戏厅?我知道有家新开的,里面的《街头霸王》和《雷电》都是最新版的,我带你,保证大杀四方!”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并肩作战的英姿。
张甯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像一个资深心理医生在分析病人的异常行为。
“游戏厅?”她侧过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戏谑的光芒,“上次玩《战斧》,你的十战九连败的佳绩,是想再让我去亲眼见证一回吗?然后给你颁发一个‘最佳参与奖’?”
彦宸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揭开了最不愿提及的伤疤。他梗着脖子,强行辩解:“那……那次是我那支手柄有问题!对,就是手柄!”
“哦。”张甯只用一个字,就表达了无限的、令人信服的“不信”。
屡战屡败的彦宸,此刻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破罐子破摔地抛出了最后一个、他自认为绝对无法被驳倒的提议:“那去公园总行了吧?!晒晒太阳,看看老大爷下棋,总没什么风险,也没什么输赢了吧?”
张甯停下脚步,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那模样,仿佛在为一个无可救药的学生感到深深的忧虑。她抬起眼,目光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神色:“彦宸,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的运动量还不够,非要陪你在寒风里绕着一个毫无美感的人工湖,进行长达三小时的、毫无意义的匀速直线运动?”
物理学术语的精准运用,让这个提议显得愚蠢至极。
彦宸彻底投降了。他高高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的夸张表情:“行行行,你说了算!今天你是总指挥,蟑螂你指挥我打,去哪儿你也指挥我走!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看到他这副彻底缴械的无赖样,张甯终于满意了。她享受着这种将他牢牢踩在脚下的快感,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像是在冬日暖阳下悄然融化的初雪。
“那就……随便走走吧。”她说。
于是,他们真的就开始了毫无目的的“随便走走”。从安静的居民区,慢慢踱向人声鼎沸的商业街。冬日的街道上,行人并不算多,两旁的梧桐树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分割出几何形状的、清澈的蓝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像一场无声的探戈。
不知不觉间,一片巨大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喧嚣,扑面而来。他们已经走到那片属于九十年代年轻人自己的潮流圣地——青年服装大市场。
无数的小摊位和店铺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衣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服装。叫卖声、砍价声、劲爆的流行音乐声,混杂成一股充满生命力的热浪。
彦宸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他的目光,再次牢牢地、一寸不落地,锁在了张甯的身上。从她那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耳廓,到包裹在藏蓝色运动服里挺拔的身姿,再到那双在人群中显得过分朴素的白色回力鞋。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欣赏,慢慢变得专注,再到若有所思,最后,像是有什么灵感火花在他脑海中“轰”地一下被点燃,变得灼热而坚定。
那道目光,像一束被聚焦的太阳光,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熨烫在张甯的背上。她能感觉到,那束光从她的发梢,一路巡视到她的脚踝,细致、专注,最后定格,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估价与测量。这种审视,让她原本因掌控全局而带来的那份悠然自得,悄然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猎人盯上的、细微的、几乎要让她起鸡皮疙瘩的警觉。
她停下脚步,侧过身,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姿态,迎上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看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抑制不住的微笑。那是一种明知故问的挑衅,一种胜利者对败军之将的宽容调侃。
彦宸的表情,瞬间从刚才的若有所思,切换成了一种极度委屈的模式。他撇了撇嘴,那模样,像一只被主人抢走了心爱骨头的大型犬,眼神里充满了控诉:“看看也不行咯?”
这副无赖相,让张甯心底那份刚刚升起的警觉又消散了几分。她轻轻地、带点嗔怪地“哼”了一声,那声音从鼻腔里发出,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挠在心上:“你这样看着人,准没好事!”
“胡说八道!”彦宸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冤枉的激愤,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却跳跃着一簇狡黠的、如同星辰碎裂般的火焰,“看着你,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事!”
这句突如其来的、直白到近乎滚烫的情话,瞬间在张甯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她的心脏,不讲道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热流,从她的颈后升起,迅速蔓延至耳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避开他那过于坦荡直白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这口带着市井喧嚣的空气,来平复自己那不听话的心跳。
“你这些……这些奇怪的话,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她的声音,因为强行压抑,反而显得有些发紧。
她试图用“奇怪”这个词,来解构掉那句话里蕴含的、让她心慌的真诚。
彦宸的下巴立刻扬了起来,脸上是那种“看吧,我也有文化”的洋洋自得,神情自豪得仿佛刚刚论证了哥德巴赫猜想。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公布答案:
“读书——书中自有颜如玉。”
彦宸那副洋洋自得的表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郑重的、沉淀下来的认真。周遭市井的喧嚣仿佛被抽离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眼中的星火收敛,凝聚成一束深邃而专注的光,牢牢地锁定着她。
“宁哥,”他正色地开口,声音里褪去了所有玩笑的成分,“我有一个想法。”
张甯的心,在那一瞬间,倏地一下提了起来。
她太了解他了。他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就意味着一场新的、精心策划的“阴谋”即将上演。
她立刻截断了他的话。没有给他任何铺陈和渲染的机会。她抬起纤长的手指,那指尖划过眼前那些琳琅满目的店铺和花花绿绿的衣架,形成一道清冷而决绝的弧线。
“我知道你的想法。”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解一道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学题,“你又想故技重施,先用花言巧语把我绕晕,然后设下一个逻辑圈套,最终目的,就是让我半推半就地,同意由你给我买件衣服,对吧?”
她以为这番抢白,会像以往一样,逼得他开始新一轮的胡搅蛮缠。
然而,彦宸却连零点一秒的犹豫都没有。他慨然承认,目光灼灼,语气坚定得如同在宣读誓言。
“对。”他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我今天要给你买衣服。”
直球!
是棒球里那种时速一百六、带着呼啸风声、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的超高速正中直球!
张甯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所有的预判、所有的应对策略,都在这记毫无花巧的正面强攻下,土崩瓦解。
她脑海里的两只猫,瞬间炸了毛。
“警报!警报!战术突变!”天使喵·甯谧的翅膀瞬间炸开,碧绿的眼眸里写满了分析性的恐慌,“他放弃了所有侧翼迂回与心理诱导,采用了最原始、最高风险的正面强攻!这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请求立刻启动最高防御预案!”
“防御个屁!”恶魔喵·张狂在她旁边急得直跺脚,尾巴甩得像一根高速转动的鞭子,“我就说嘛!磨磨唧唧的极限拉扯有什么意思!直接掀桌子才是王道!宁宁,快!答应他!不!先别答应,跟他谈条件!”
张甯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已经涌到喉口的、条件反射般的“我不要”,却在对上彦宸那双灼热而坦诚的眼睛时,被硬生生卡住了。
彦宸当然不知道她内心的天人交战,他只看到她一瞬间的犹豫。他以为她又要像以往那样,用一套坚不可摧的逻辑,将他所有的好意都拒之门外。
他不想再那样了。
“宁哥,”彦宸往前踏了半步,那一步,不偏不倚,正好堵死了她所有后退的路径。他凝视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近乎恳求的执拗,“我们不要每次都这样极限拉扯,好不好?”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温柔得像冬日午后最暖的那一缕阳光,带着一种能融化坚冰的力量。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想算计你什么。我就是想给你买好看的衣服,想亲手把我心里的那个……不,是想把我的女朋友,打扮成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样子。”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却无比真诚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她此刻有些呆滞的、不知所措的倒影,“这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一直、一直地看着你。”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周围所有的喧嚣、叫卖、音乐,都在这一刻褪去,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张甯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真诚与殷切的脸,和他那句像烙铁一样,烫在她心尖上的话。
她呆住了。
这一次,他没有挖坑,没有设套,没有用任何她所熟悉的、可以见招拆招的“战术”。他只是把一颗滚烫的、跳动着的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下,脑海里的两只猫彻底不淡定了。它们停止了争吵,破天荒地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机会!天赐良机!”天使喵·甯谧的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激动,它的分析速度快得像一台超级计算机,“这是一个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一举数得的绝佳博弈点!他主动提出了‘要求’,这正是我们动用那张‘空白支票’的最佳时机!宁宁,听着,你现在就对他说:‘好啊,你想给我买衣服,可以,但这是我欠你的那个承诺,用这个来兑现!’看!逻辑完美闭环!我们用这张底牌,来‘交换’这次的‘买衣服’事件。这样一来,既满足了他的愿望,让他得偿所愿,又解除了我们头顶那把悬了这么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是最优解!是帕累托最优!”
“没错!”恶魔喵·张狂兴奋地挥舞着爪子,双眼放光,“让他以为是他求来的胜利,实际上是我们赢麻了!既拿了好处,又销了案底!快!宁宁!就这么说!让他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猎手!”
它们的分析,头头是道,充满了无法辩驳的、冰冷的诱惑力。
用一个“承诺”,换一身衣服,再解除一个心头大患。
这笔交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划算到了极点。
是她,张甯,最擅长,也最应该做出的选择。
可是……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句精于算计、合情合理的“交换”,就像一根鱼刺,死死地卡在她的喉咙里。
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彦宸的脸。那张总是挂着不羁笑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认真与殷切,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渴望。
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赤诚的给予。
用算计去回应赤诚吗?
用胁迫去交换一份不求回报的好意吗?
在这一刻,张甯心中那架象征着“逻辑”与“情感”的天平,发生了剧烈的、前所未有的倾轧。所有的最优解,所有的博弈论,所有的风险评估,都在彦宸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面前,土崩瓦解。
她决定了。
就这一次,她不想做那个永远正确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张甯。
她想做一个……会因为一颗滚烫真心而甘愿冒险的傻瓜。
哪怕,他日后真的会用那张“空白支票”,提出什么让她无法承受的、过分的要求。她也不愿用它,来玷污此刻这份纯粹的、至诚的给予。
用至诚,去回答至诚。
用直球,去接住这颗滚烫的直球。
这才是对眼前这个少年,最大的尊重。
张甯缓缓地、缓缓地转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上,那红亮的颜色,像极了她此刻滚烫的脸颊。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释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溢而出的甜蜜。
“好,”她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落在了彦宸的心上,“我听你的。”
寂静。
她脑海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两只猫异口同声的、充满惊骇的尖叫,才姗姗来迟。
“宁宁,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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