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天色是那种厚重而均匀的灰,没有风,空气里带着一丝冬日里特有的、湿润的沉静。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成了一片柔和的、漫无边际的亮,让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柔光箱里。
彦宸家的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声响。
张甯已经做完了今天所有的习题,此刻正以一种全然放松的姿态,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她身上穿着一件舒适的米白色居家毛衣,双腿交叠,姿态优雅,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红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而是微微仰着头,目光悠远地,凝视着悬挂在客厅天花板下方的、那片巨大的“星图”。
那是一幅巨大的、立体的思维导图,彦宸称之为“立体思维星图”。无数根颜色各异的细线,从客厅中央的一个核心节点发散开来,牵引着上百张大小不一、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卡片。政治角力、经济制裁、军事部署、历史渊源……所有关于那场震惊世界的“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事件的信息,都被解构、分析、然后以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重新组合成了一片错落有致、逻辑森然的“星云”。
每一张卡片,都是一颗星辰。每一根丝线,都是它们之间无法被割裂的引力。
这片沉默的、仅仅存在于这间屋子里的“穹顶”,是他们之间最高级别的默契,也是最隐秘的骄傲。
张甯满足地抿了一口温热的蜂蜜红茶,那股带着甜香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让她舒服得几乎要喟叹出声。
彦宸刚刚收拾好茶几上的书本,一回头,便看见了她这副安详的、仿佛在欣赏自家后花园的女王模样。他的目光,落在她那仰起的、优美的脖颈线条上,最终,汇聚于她乌黑浓密的发顶。
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在那一片漆黑如夜的发海中央,那个微微打着旋的小小漩涡,竟像是星图的另一个隐秘中心。它悄无声息,却自成秩序,每一缕头发都仿佛在围绕它轻轻旋转,如同宇宙万象遵循着某种不可见的引力律动。
他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种混杂着好奇与探究的念头浮了上来。他绕过茶几,走到沙发旁,很自然地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带起一阵微风。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目光依然专注地落在她的发顶,“头发上的这个旋,其实是有‘说法’的。顺时针的,逆时针的……据说跟脾气性格都有关系。”
张甯没有动,只是轻轻侧过头,乌黑的眼珠向上瞥了他一眼,眉梢带着一丝被逗乐的笑意:“嗯?你也研究这个?”
“以前听老人说的,瞎琢磨呗。”彦宸嘿嘿一笑,然后用一种带着点神秘感的语气,像是要揭晓一个大秘密,“他们说,一个旋的人脾气好,两个旋的……脾气犟,三个旋的打架不要命。”
张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慢悠悠地转回头,重新看向天花板,用一种云淡风轻的、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的语气,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是两个。”
“真的假的?!”彦宸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兴奋,“两个?!快快快,让我看看!在哪儿呢?”
他这副少见多怪的样子,让张甯觉得有些好笑。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又带着一丝纵容,顺从地将头微微低下,又向他这边侧了侧,将自己的发顶完完全全地、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喏,你自己找。”
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
彦宸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此刻却写满了郑重与专注。他离得那么近,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散发出的、被热茶的蒸汽微微蒸腾起来的、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试探,轻轻地、拨开了她头顶那片浓密的黑发。
指尖触碰到她温暖的头皮,一股微麻的、仿佛电流般的触感,瞬间从他的指尖窜遍全身。她的头发,比想象中还要柔软、顺滑,像最上等的丝绸,从他指间滑过。
他终于找到了。
在她头顶偏左的位置,有一个清晰的、顺时针旋转的发旋。而就在它旁边不到两指宽的地方,另一个小一些的、逆时针旋转的发旋,正固执地、与它的同伴对峙着。
“还真是两个……”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确认一个伟大的科学发现。他的手指,忍不住顺着那个小小的发旋,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感受着那股奇妙的、螺旋上升的纹理。
那是一种极其亲昵的、带有强烈侵略性的触碰。
张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微微僵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在自己最没有防备的地方,温柔地、反复地描摹着。那股酥麻的感觉,从头顶一路蔓延下来,让她的耳根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怪不得……”彦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怪不得你脾气这么犟。”
“我妈也这么说。”张甯没有动,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发间流连。她重新靠回沙发,目光飘向窗外那片灰色的天空,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
“她说我这脾气,从小就没变过。”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她说我小时候,只要一生气,或者是不想做什么事,就不说话,也不哭不闹,就是闷着头一直往前走。谁也拉不住,怎么喊都不回头。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就只记得那种感觉,好像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脚下的路。”
她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失笑,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彦宸静静地听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她那句“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脚下的路”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刺了一下。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背着一个和她身体差不多宽的书包,在一片巨大的、属于成人的世界里,孤独而坚定地,往前走。
“你……走了多远?”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听到这个问题,张甯那副飘忽的、沉浸在回忆里的神情,像是被轻轻戳破的泡泡,瞬间散了。她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带着点不好意思。
“我忘了!”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忘记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彦宸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沉重。他觉得,眼前这个会因为一件记不清的小事而坦然说“忘了”的张甯,比那个永远运筹帷幄的学神,要真实可爱得多。
张甯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顿了顿,又像是为了扞卫自己当年的那份执拗,轻声补充了一句,那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反正,那时候就一个念头,”她看着彦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自己走,我也能自己走,一直走下去!”
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与世界为敌的孤勇,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透过她清亮的眼眸,直直地撞进了彦宸的心里。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混杂着无限的怜惜,像潮水般涌了上来。他放在她发间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又怕弄疼她似的,瞬间化为最轻柔的抚摸。他不再去寻找那个倔强的发旋,只是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地,安抚着她的头顶。
那是一个笨拙的、却充满了珍视的动作。
张甯也没有动,更没有逃避。她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的、疲惫的船,静静地,任由他抚摸着。
那股温暖,从头顶传来,仿佛能顺着脊椎,一直暖到心里去。
这还是第一次,她允许一个人,如此亲昵地,触碰她最没有防备的地方。
在这片静谧而温暖的氛围里,她觉得,是时候了。
她缓缓地坐直了身体,这个动作,让她脱离了他手掌的安抚,也让她从一个被动的接受者,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着“坦白契约”的女王。
她用一种近乎于学术探讨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平静地开口:
“你知道吗,在我的记忆里,我后爸从来没有碰过我。”
彦宸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张甯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前方那片巨大的“星图”上,仿佛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案例:“不是打骂那种,就是……任何身体上的触碰都没有。我妈也很少抱我,因为她没什么力气。所以……”
她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直视着彦宸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平静地,投下了最后一枚炸弹。
“……我有时候会分不清,别人的触碰,到底是友好的,还是……有别的意思。”
这一刻,彦宸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她最初的抗拒,明白了她那身如同刺猬般的防备,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每一次无心的触碰都反应那么大。那不是高冷,而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对未知的恐惧。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早地学会了自我封闭。
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与愤怒的情绪,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用那双写满了震惊与怜惜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怪不得……”过了许久,彦宸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恍然大悟的、带着点沙哑的低语,“怪不得第一次在我这儿打游戏,我想拍拍你肩头,你反应那么剧烈!还、还狠狠地要我保持五十公分的距离。”
他以为这番充满理解与共情的回应,会换来她一丝一毫的动容。
然而,张甯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不,”她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着当年的事实,“那时候,我就是单纯地觉得你是个图谋不轨的、色情狂的变态。”
“噗——咳咳咳!”
彦宸感觉自己刚刚酝酿起来的、那片充满怜惜与保护欲的温柔海洋,瞬间被这句话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被噎得差点断气的、尴尬的海岸线。他涨红了脸,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被她用最精准的毒舌,刺了个对穿。
看着他那副被噎得体无完肤的憋屈模样,张甯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浅的、柔软的笑意。她没有再继续用言语攻击他,只是安静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彦宸也终于从那口被噎住的气里缓了过来。他知道,刚才那句毒舌,是她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情时,下意识竖起的、一根无伤大雅的刺。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心底那片被她刺痛的地方,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甜来。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在她身边坐好,脸上那份尴尬迅速被一种小老师般的、一本正经的热情所取代。
“其实,你这种情况,是有科学依据的!”他凑近了一些,像是要分享什么绝密的研究成果,声音里充满了急于为她“正名”的恳切,“心理学上管这个叫‘肌肤饥渴症’。就是说,人在婴幼儿时期,如果缺乏足够的、来自父母的拥抱和抚摸,大脑里负责处理情感和社交的部分,就会发育得……嗯,比较谨慎!所以长大以后,会对别人的身体接触特别敏感,甚至会下意识地排斥,因为大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信号!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这是在建立人际关系认知的时候,没有接收到正确的回馈!”
他滔滔不绝,努力地将自己从网上看来的、一知半解的心理学知识,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他时而皱眉,时而比划,那副急切又笨拙的样子,像一个拼命想用自己的理论来安慰病人的实习医生。
张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她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像被温水浸泡过的黑曜石,柔柔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正笨拙地为她辩解、试图让她宽怀的少年。
她没有告诉他,关于“肌肤饥渴”、“依恋类型”、“安全感阈值”这些名词,她早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就已经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比他知道的要系统、深刻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就是喜欢看他现在的样子。看他为了她,手忙脚乱地组织着语言;看他为了安抚她,努力扮演着一个自己并不擅长的角色;看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切。
这比任何心理学理论,都更能治愈她。
等他终于词穷,有些忐忑地看着她,像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学生时,张甯才缓缓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嗯,”她说,“彦医生,你说得都对。”
那声“彦医生”,带着一丝调侃,却又充满了柔软的、全然的接纳。
彦宸被她这声称呼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客厅里的气氛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变回了他们最熟悉的、那种带着点甜味的安宁。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抚摸过她头发的手上,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懊恼的表情。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抚摸过她头发的手上,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懊恼的表情。
“所以,”他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全新的理解,像一个终于解开了复杂谜题的侦探,“所以那天秋游,你主动来牵我的手……其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克服了自己很深的恐惧才做到的,对不对?”
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怕触碰到她心底那根最敏感的弦。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解读她所有行为的终极密码。
张甯看着他那副写满了“我懂了”的、自我感动的表情,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复杂的笑意。
告诉他吗?
告诉他,其实在那之前,他的触碰,就已经在她心里,悄悄地埋下了一颗名为“安心”的种子?
她纠结了一瞬,随即,那份属于“坦白契约”的、不容掺假的决然,占了上风。
“也没有。”她说,声音平静而清晰。
她迎着彦宸那略带错愕的目光,继续说道:“其实,更早一点,在凤凰山,我喝醉了快要倒下去的时候……”
“那次你不是喝醉了吗?!”彦宸的眼睛猛地睁大,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原来你记得啊?!”
他的惊呼,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一圈柔软的涟漪。张甯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柔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承认了那个被酒精掩盖的、清醒的记忆。
“……你一下就托住了我的后背。”她继续着刚才的话,声音轻得像一句耳语,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了他的心上,“我觉得……那种感觉,很结实,很温暖,挺舒服的,也……挺让人安心的。”
好了。
这下,真的什么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那句被她深埋心底的、关于“安心”的最终定义,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她亲手交了出去。
彦宸彻底怔住了。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却并不尴尬的沉默。彦宸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说出真心话而微微泛红的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最温暖的蜜糖水里,又酸又软,又涨又甜。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像一个藏着无数宝藏的神秘星球,他每靠近一步,都能发现一片前所未见的、让他心驰神往的风景。
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心疼,又有多欢喜,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个傻乎乎的、却又温柔到极致的笑容。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想要去握住她搁在身侧沙发上的那只手。
就像秋游那天,他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指尖想去勾住她的那样。
就像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双手紧握,十指相扣。
他觉得,在这样坦诚的时刻,在这样温暖的氛围里,这应该是最自然不过的回应。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那一瞬——
张甯的手,像一只被惊扰的鸟,猛烈而迅速地,收了回去。
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仿佛他伸过去的不是一只温暖的手掌,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次,是真的不给他一点机会。
彦宸的手,尴尬地、孤零零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笑容,也僵在了那里。客厅里那片刚刚还温暖得如同蜜糖般的空气,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冻结成了一块透明的、易碎的玻璃。
“好了,我的部分说完了。”
张甯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宣布一场实验的结束。她靠回沙发,重新端起那杯已经有些温凉的红茶,脸上那份因为坦诚而泛起的红晕和柔软,已经被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女王派头所取代。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双清亮的杏眼里,再没有一丝刚才的脆弱与动容,只剩下属于“契约执行官”的、不带感情的审视。
“现在,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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